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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徐绍伦密查迷案


几天后徐绍伦到了上海。想到:如若亮出我奉旨钦差的身份,地方上定会远接近迎、前呼后拥,那该是何等风光!既然太后不让惊动地方就只得隐忍一时,自己先找个客栈住下。一切安顿停当,带着一名书办、一名马弁乘轿来到《申报》报馆。

        报馆里很冷清。排字、校版、印刷、发行的人都是夜里忙活,白天都回家睡觉去了。只有两名主笔、打杂的和门房白天上班。门房进来报说有客求见,主笔放下毛笔,从眼镜上边看着门房:“你没说我不在吗?”

        “说了,他不信。”门房又压低声音说:“像是有来头。”

        主笔说了声“请”,整了整衣服迎出来。

        徐绍伦大模大样往里走,身后跟着书办和马弁。虽然穿的是便装,主笔立刻被他的气势震慑住了,忙躬身行礼:“里边请,敢问这位爷——”边说边往里让。

        “噢,我是贵报的读者。”徐绍伦大模大样坐下,把这工作间打量了一遍,又翻了翻案上的文稿:“主笔很忙啊,那就开门见山吧。我对贵报报导的海军私运鸦片的案子很感兴趣。”

        主笔心中一惊,脑子里飞快地思忖:他肯定不是读者,读者不过是看看热闹,谁还去深究它?但不知这位是什么来头,他是代表官方,还是代表当事人?如果代表当事人,又是代表哪一方?搞不清这些,今天的谈话很可能闹出不愉快。想至此不由得问了声:“阁下是?——”

        “没告诉你嘛,我是读者,读者前来讨教,不许可吗?你要是不愿意接待我就不打扰了。”徐绍伦说着就站起来。

        “啊不不不,爷您误会了,请坐请坐。您想了解什么?”

        “这篇报道属实吗?”

        “爷您知道,敝报的办报宗旨是不报道小道消息、不哗众取宠。至于这桩公案,是先有了社会传闻,传闻是否属实还要派记者去核实。海关衙门的各位大人不可能接待我们,我们的记者就找到直接当事人,就是海关正堂的衙役,衙役的证言和社会传闻一致敝报才敢报道。”

        “哪个衙役,能告诉我吗?”

        主笔本想为采访对象保密,但又猜不透眼前这位爷是何方神圣。只得据实说:“此人叫王二发,是衙役的班头儿。”

        徐绍伦点点头:“叨扰了,如果有不明白的再来讨教。”

        “不敢!爷走好!”主笔毕恭毕敬将徐绍伦送出。

        徐绍伦一行来至海关衙门附近的一家酒馆,落座,点了酒、菜。徐绍伦让书办取出一吊钱放在桌上,又叫过酒保问:“你认识海关的王二发吗?”

        “认识,常来小店。”

        “你跟他说我是报馆的,给他送赏钱来了。”

        很快王二发就随着酒保屁颠儿屁颠儿的跑来,进了门先请安。

        徐绍伦格外亲热:“你是王二发?来,坐坐坐,一块儿吃点儿喝点儿。这是报馆给你的赏钱。”说着把一吊钱推过去。

        “上回不是给了吗?”

        “傻小子,再给你找补点儿不好吗?不稀罕是不是?”

        “爷取笑了,谢爷的赏!”

        “告诉你,上回你提供的消息很有价值,那期的报纸多卖了三倍,所以有赏。今儿再问你点儿情况,写一篇后续报道。完了根据报纸的销量再给你赏钱。”

        “爷,您问。”

        “那天船上的鸦片当场验了吗?”

        “开箱验了,嘿,上好的烟膏子。”

        “过数了吗?”

        “海军卸的货,我过的数,整一百箱。”

        王二发看到书办在一旁做笔录,他毕竟是公门里的人,比普通百姓见多识广,当然懂得其中的沉重,指了指书办,问:“爷,这是?”

        “噢,他是记者,你随说他随记,当天就完稿。”

        徐绍伦继续问:“前几天你们老爷把鸦片卖了,赏给你多少钱?”

        “卖了?没有的事!”

        “真没卖?现在在哪儿呢?”

        王二发心知肚明鸦片被斯坦利取走换回了棒球,但袁大人交代他们散布谣言时不许说这一段,而且他上次给报馆提供情况也没提这些,如果今天的说法跟上回不一致只怕这一吊钱人家就不给了,于是说:“都存在库房了。”

        徐绍伦见他有些犹豫,说:“你别怕,我们报道的时候不写你名字,只说”据知情人透露”,你尽管照实说,没关系的。”

        徐绍伦又问:“那么货主到底是谁?”

        王二发心知肚明货主最终判定为冯致远,但袁大人指示脏水一定要泼到北洋军身上,所以上次对记者说是张参领,这次自然不能更改,于是说:“上次说了货主是北洋的张参领。”

        “孙管带和张参领押在哪儿?”

        “被北洋军带走了,说是军法审判。”

        至于为什么不押在海关大牢,为什么不解送京城,徐绍伦虽然心中存疑,但知道这个糊涂虫也说不清,于是说:“行了,你签个字吧。”

        王二发懂得签字的沉重儿,说:“小的不识字。”

        “按手印也行。”

        王二发心里发毛:笔录、签字、按手印,这叫他妈什么记者呀?把一吊钱搭在肩上快步走出,说:“爷,小的还有公事,告辞了!”

        徐绍伦朝身后的马弁一努嘴,马弁蹿出去紧紧攥住王二发的手腕,这小子疼得直叫唤。书办一手拿笔录一手蘸了一点墨涂到王二发手指上,把笔录往上一摁,说:“齐活儿,你走吧!”马弁松开手,王二发失魂落魄转眼就跑没影了。

        徐绍伦回到客栈躺下,心里别提多得意了。按洋人的习惯这一箱鸦片应该是五十磅,按市价至少是五千银子,一百箱就是五十万银子。这还仅仅是案值,此外还有罪名,北洋方面官船私运是一重罪,私运的是鸦片加一重罪,海关方面监察不力让大宗鸦片流入上海是一重罪,案发后扣留罪证拒不上交又是一重罪。嘿嘿!几条小命攥在我手里,想超生吗?看你的孝敬了!

        傍晚上差送来皇上的圣旨、钦差印信,无非是摆香案、宣读、接旨、谢恩,热热闹闹招致一街人围观。

        次日卯初时刻,徐绍伦朝服冠戴,乘轿径奔上海道台衙门,一众随员跟在轿后。顶马紧跑几步先来到道台衙门高喊:“钦差到!”

        门上的报进去,里面正在点卯。这突发事件引起一阵骚乱,紧接着上海道台范长庚率全体官员人等出门跪接。轿子到大门前落地,徐钦差出轿紧走几步将范道台搀起,口称“不敢当”,又朝两旁众人做个手势:“免礼免礼!”众皆起立,在衙门口八字排开改成站班的阵势。

        圣旨早已供在正堂香案上,徐钦差昂首进入,在公案后坐定。众官员随后进来排班站好,一齐跪倒。徐钦差连忙站起闪身站到公案一侧。众官员朝着圣旨叩拜齐称:“臣恭请圣安!”或“奴才恭请圣安!”徐钦差朝京城方向高高拱手,大声说:“圣躬安!”然后说:“诸位平身!”彼此寒暄一阵。

        徐钦差嗽了一声,说:“兄弟此番来沪是奉了太后和皇上的旨意,查察北洋军舰私运鸦片一案。”说至此除了袁锡麟,其他人都松了一口气。在场的这些道貌岸然的官员们,有几个身上干净的?见来了钦差,各自心中都怀着鬼胎,听了钦差这句话,悬着的心才放下来。至于袁锡麟,本以为事情已然过去,倒是事后意气用事给北洋军造谣反成了画蛇添足之笔,万料不到会招出这么大的动静来。

        徐钦差扫视众人问:“海关袁仲礼来了吗?”

        有人说:“回大人,袁仲礼在海关坐堂。”

        “传!”

        袁仲礼很快进来跪倒:“卑职参见钦差大人。”眼看着帽子上的花翎在打颤。

        “你海关扣押海军私运的鸦片可是有的?”

        “回大人,确有此事。”

        “为什么不上报,为什么不上交?”

        “这……大人容禀,这批鸦片本是从潘宁洋行所购,原购的是棒球,该洋行发错了货,发出了鸦片,经卑职审理,该洋行买办斯坦利承认事出误会,用棒球换回了鸦片。”

        徐钦差心中一惊:没想到会出这么个幺蛾子,看来这小小的上海关早有应对之策。然而这棒球究竟是个什么东西?中国人都不认得这东西,买一百箱做什么用?显然是谎话。暂且不要管它。一拍惊堂木:“大胆袁仲礼!通天的案子,偷梁换柱就想蒙混过去?巧言令色之徒,你眼里还有王法吗!”

        此时袁仲礼已经抖成了一团。结结巴巴说:“大人息怒,卑职说的确是实情啊!”

        徐钦差心想,你说的要是实情,老爷我此番岂不要空手而归了吗?哼,想得美。又问:“货主是谁?”

        “回大人话,是,是冯致远。”

        “冯致远是什么人?”徐钦差想:又出幺蛾子了,《申报》和王二发都指认海军的张参领是货主,怎么又蹦出个冯致远?

        “他,他是个有钱的人。”袁仲礼不敢攀出冯致远背后的龚贝勒,只得这样敷衍。

        “废话!没钱买得起鸦片吗?他人在何处?”

        “回大人话,他回北京了。”

        “他只不过是你这个案子的当事人,案子审完了互不相干,怎么,结案以后他的去向你都知道?你跟他是什么关系?现有你下属的口供,指称鸦片已收入你衙门的库房,你作何解释?说!”惊堂木拍得震天响。

        “回大人,洋行买办确已将鸦片收回,大人可拘传……该买办……三头对案。”至此已经抖得说不出话来,心中却闪过一个念头:他所说的指控我的属下八成是王二发,听手下的亲信说,日前他在附近酒馆见了一个陌生人还带回一吊钱……

        原来,洋行买办斯坦利取走鸦片换回棒球以后,冯致远虽说已经无罪一身轻,但是这么多棒球如何处置?如果运回北京还得花一笔可观的运费,运到北京又卖不掉,这玩意儿蒸不熟煮不烂中国人谁认它?按说把棒球退给洋行可以给贝勒爷减少一些损失,但孙管带的船里还有一百多箱鸦片,他已经启航去刘公岛了,我必须赶在他前边接他的货,时间来不及了。思来想去,算了,扔在这儿吧。于是对袁仲礼说:“承蒙大人多方廻护,小人无以为报,这一百箱棒球情愿孝敬大人。”袁仲礼知道这些棒球对冯致远毫无用处又难于处置,也就笑纳了。事后让汪时祺出面去潘宁洋行退了货,所得钱款和汪时祺私分了。

        公堂上徐钦差见袁仲礼这副怂样儿,知道今天审下去未必有什么突破,况且今天出现的一些新情况也需要回去认真思量,理一理头绪。于是说:“来人,摘去他的顶戴,收监!”

        全体官员恭送钦差大人回到下榻的馆邑。

        上海道台范长庚回府立刻叫来一名心腹家人:“你快去潘宁洋行把今天的事告诉洋行买办斯坦利,让他人、账、物尽速转移。”

        原来潘宁洋行的斯坦利与范道台过从甚密,经常孝敬他一些西洋玩意儿。不但时新的钟表、烛台,甚至六姨太闺房的全套西式家具也是洋行送的,当然范道台也会投桃报李在节骨眼儿上给斯坦利行个方便。上个月斯坦利亲自上门,送来一个精致的八音盒,并求大人帮忙把公海上一艘货轮上的一批货饶过海关送到潘宁洋行。说这批货已经有人订下来,不久就能设法运走。正好道台的六姨太去杭州进香乘官船返回,这种船海关向来是免检的,于是这一批货就顺利交付了潘宁洋行。

        后来冯致远买走了这批鸦片,斯坦利自然庆幸这宗大买卖终于人不知鬼不觉地成交了。不料事不机密很快就闹出军舰运鸦片的案子,斯坦利急中生智用棒球换回了鸦片。然而这鸦片不同于别的货物,存在自家的库房里,闹心!因为按大清国的律法根本就不允许这么多鸦片出现在大清国的国土上,万一官方醒过攒儿来查到这儿,不但自己罪责不轻,而且可能闹出国际纠纷。更现实的,必然会牵出范道台,所以这批货必须得转移出去。而这时再求助范道台帮忙把这批烫手的山芋运走,他肯定也不敢。于是斯坦利当机立断,把这批鸦片从陆路运到广州,存在广州的库房里。他自己则押着货物也到广州暂避一时,临走前销毁了相关的账册,委派一名亲信在洋行支撑门面,如此这般交代了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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