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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徐钦差敲山震虎


上回书说到范道台派心腹家人:“你快去潘宁洋行把今天的事告诉洋行买办斯坦利,让他人、账、物尽速转移。”

        及至范道台的家人来到洋行求见斯坦利先生,见到的是一位生面孔的洋人,操着上海话说:“斯坦利先生回国度假去了。”这位家人试探着问鸦片的事,那位生面孔说:“什么鸦片、棒球,我们全都没经手过,你想看看库房吗?看看账册吗?从来没有!”说罢狡狯地眨了眨眼。家人会心一笑,回府复命去了。

        却说钦差大人退堂后,袁锡麟回到家里简直是五内俱焚。都怪自己瞎出主意,本想造个谣毁谤北洋军,结果弄巧成拙倒把儿子送进去了。如今遇到这种事谁不懂得花钱免灾的道理?无奈我一个小小的五品同知,大事小事都被道台挡在前面,没有我捞钱的机会,我儿子一个小小的七品稽查,遇上这位洋大人赫德严禁属下受贿,几年下来我们依然是宦囊羞涩。看来这位钦差不是善茬儿,绝不是仨瓜俩枣能打发得了的,看今天这阵势,我们就是倾家荡产也喂不饱他。幸而鸦片、棒球都没了踪影,只盼这位钦差大人查不到罪证知难而退。

        徐钦差回到下榻的馆邑,思前想后觉得这个案子有些棘手。看来太后听到的只是一个荒信儿,实勘之后至少有两点不实:一是鸦片已被换走,二是鸦片的货主不是张日新而是另有其人。深究下去很可能是海关的王二发说谎造谣,而他一个小小的衙役哪儿有这么大胆子?主使他的很可能是他的上司袁仲礼。如果问实了照这样结案,未免竹篮打水一场空。造谣生事罪不当死,这二位又都是穷光蛋,我能从他们身上榨出什么?如果空手而归岂不是辜负了这次的大好机会?看来这些小鱼小虾暂且不要管他,我必须先钓大鱼才是正理。眼下谁都不能否认的是,鸦片确实有过,对,就从这儿入手。至于洋行那边最好不要惹他,得罪洋大人的人谁能有好下场?

        次日升堂,钦差徐绍伦坐正位,道台范长庚陪坐在一旁。还有几位官员在下手旁听,包括同知袁锡麟。

        徐钦差理了理公案上的卷宗,慢条斯理地说:“带袁仲礼!”

        衙役架着镣铐加身的袁仲礼跪到堂前。

        “袁仲礼,我且问你,你海关从海军的运输舰查获鸦片之事可是事实?”

        “回大人话,确有此事,那是洋行发错了货所致。”

        “休得啰嗦!本钦差只问你有没有鸦片,一共有多少?”

        “回大人话,共计一百箱。”

        “何处所购?”

        “从潘宁洋行。”

        “潘宁洋行在哪儿?”

        “在本市金马伦道。”

        “着哇,鸦片运出去你能查出来,当初运进来的时候,为什么没查出来?说!”徐钦差猛拍惊堂木,袁仲礼全身一震。徐钦差又不紧不慢找补一句:“上海地面上凭空多出一船鸦片,地方上竟然毫无察觉,哼!”范道台闻听此言不由得心头一紧。

        “回大人话,如今海关是英国人赫德大人掌事儿,对属下要求甚严,所有进出长江口的船只一律查验并登记在册,从来没有疏漏。至于鸦片如何进来的,犯官实在不知。”

        “有没有免检的船只?”

        “这……”袁仲礼下意识地瞟了一眼坐在一旁的范道台,嗫嚅道:“没,没有。”而范道台也不由自主地稍稍前倾,紧张地看着他,这一瞬间洽被徐钦差看在眼里,暗想:有戏!

        “大胆!你重罪在身还敢遮遮掩掩,左右,夹棍伺候!”徐钦差随手掷下一个签子。

        一副夹棍掼在袁仲礼眼前,上面还有干涸的血迹。袁仲礼已是泣不成声磕头如捣蒜。

        四名衙役围上来刚要动手。“慢!”徐钦差伸手止住。他想,问实了未必就好,“引而不发跃如也”。于是说:“本钦差怜你是一介书生,不忍加刑于你,你回去好好想想,明天如实供来。退堂!”

        回到馆邑徐钦差想:今天在堂上我问到“有没有免检的船只”,袁仲礼先是愣了一下,看了一眼范道台才回说“没有”,而范道台正紧张地盯着他,见他说过“没有”才松了一口气,看来症结就在范道台身上。但我不要从他身上入手,既然他帮助洋行越关进货,我需得在洋行身上做文章。当然不能直接传唤洋人问他的口供,我只需如此这般,就不怕范道台不上钩!叫来一名亲信:“你,快去潘宁洋行,把他的买办斯坦利先生请来。”

        功夫不大,这名亲信带着一位洋人来到客厅,徐钦差按照洋人的礼节跟他握握手:“斯坦利先生,久仰。”

        “我不是斯坦利,我是史蒂夫,斯坦利先生回国度假去了,我刚刚接替他,以前的事什么都不知道。”

        徐钦差宽厚地笑笑:“史先生误会了,我没打算问以前的什么事,我只想告诉你,我们接到消息,由于《申报》报道了你家洋行出售鸦片的事,上海的暴民想要烧你们洋行,打死你们的人。此刻他们正在前往豫园集结。”

        史蒂夫脸色骤变,洋人不怕官府却怕暴民,真怕。

        徐钦差继续说:“当然我会派兵保护你们,但是这次动静很大,能不能控制局面也很难说,所以你最好把你的人带到我这儿暂避几天,到了这儿肯定能保证你们的人身安全。你们的一切生活用度我包管。”

        史蒂夫低头想了想,问:“请问大人是什么官?”

        “钦差,懂吗?皇帝的使者。你们要想活命就得快。”

        “谢谢钦差大人,我马上把他们都带来。”

        很快,洋行的人进了钦差的馆邑,洋行的门上了锁,贴了封条,一队官兵派到门前把守。至于什么暴民,压根儿就没有。

        因为今天在堂上几乎就要问到关键的问题,范道台回府以后心乱如麻坐卧不安。派心腹到大狱里跟袁仲礼通通气儿,让他放明白点儿别胡说八道,后来心腹回来说,狱卒已换成钦差的人,看管太严,无关的人进不去。又想到洋行那边儿,接替斯坦利的人毕竟没有多厚的交情,万一钦差找他问话,他是不是兜得住?于是派心腹家人去把那位洋大人请来。

        功夫不大,家人气喘吁吁跑回来说:“大、大人,不好了,钦差已经把洋行的人都抓走了,洋行大门上了锁,贴了封条,门口有兵把守着。”

        范道台颓然跌坐在椅子上,目光呆滞。这徐钦差连洋人都敢抓,看来是个生虎子,天不怕地不怕呀!他要是问出洋人的口供,说是我的官船帮助洋行把鸦片运进来,我……完了!用手往前指点着半天说不出话来,家人围过来看着他,临完了听他说了句:“请,请师爷!”

        黄昏时分有人求见徐钦差,传进,来人是个很儒雅的中年人,身后跟着的下人托着一个黑漆盘。

        来人行了大礼,说:“学生是道台府上的,我家大人说暑热的天儿钦差大人办案辛苦,特选了几把湘妃竹的扇子孝敬大人,请大人笑纳。”钦差的手下接过漆盘放在钦差的案子上。

        徐钦差没说什么。拿起一把扇子,打开,画的是梅,又打开一把,是菊,噢,明白了,四把扇子代表春、夏、秋、冬。四把扇子都拿出来,露出底下的银票来,两张,每张十万两。徐钦差不动声色,又把扇子码放回去,说:“回复你家道台,承蒙他的雅意,却之不恭,我就愧领了。”来人请安、退出。徐钦差想:看来这趟差事也就这点儿油水了,明天须尽速结案,然后奏明两宫转去福州上任。

        次日升堂,带袁仲礼。

        徐钦差问:“照你昨天所言,既然没有免检的船只,那么必是你的海关里有与鸦片货主暗通关节之人!”

        范道台知道这是钦差有意解脱他,真是钱能通神呐!

        袁仲礼听这话茬儿似不像是冲着他来的,连忙说:“犯官平日宽待属下,失察之事或许有之,若说徇私枉法、暗通关节之人,犯官手下的班头儿王二发嫌疑较重。”

        “带王二发!”

        那天王二发从酒馆跑出来,虽说得了一吊钱,但这事着实堵心:那三人肯定不是报馆的,虽然猜不透是什么人,但肯定不是好事。自此每天战战兢兢神不守舍。这天正在海关承值,突然闯进四名衙役,说:“王头儿,钦差大人有请,辛苦一趟吧!”拿链子套上就往出拽,王二发问:“怎么茬儿啊这是?”内中一位悄声说:“袁大人把你出首了,咱们弟兄不过是奉公行事。”及至到了堂上,偷眼往上一瞧,妈耶,他!原来他是钦差!再一看,袁大人镣铐加身也跪在大堂上。

        “你是王二发?”钦差问。

        王二发心里骂道:“真他妈装孙子!头两天还请我喝酒呢,今儿就不认识我了?”但嘴里只能诚惶诚恐答道:“小人王二发。”

        “你徇私枉法私放毒船的案子已然有人告发了,你是公门中人,晓得官法的厉害,劝你速速招来免受皮肉之苦!”

        “哎呀大人,小的冤枉!小的一向奉公守法从不敢做违法之事。”王二发又转向袁仲礼:“袁大人,小的给你当牛做马、跑前跑后,何苦来你摊上官司却又把我攀上?”

        徐钦差一拍惊堂木:“嘟!你二人若不是同案,你怎么知道是他攀你?来人,大刑伺候!”

        众衙役如狼似虎一拥而上,几番死去活来之后,王二发招了。

        “早知现在何必当初?给他,画押!”

        王二发趴在地上呻吟着说:“大人,小的还有话说。”他想,既然姓袁的狠心害我,我把你拽进来方解我心头之恨!

        “快讲,休得啰嗦。”

        “小的私放鸦片货船是受堂官袁仲礼指派,货主向他行贿一千银子,他赏了小的一吊钱,这一吊钱还在小人家里,除此之外,就是挖地三尺小的也绝没有第二笔钱了。”

        徐钦差知道那一吊钱是怎么回事,装出一脸的正经问:“袁仲礼!谅他一个小小的衙役也没有那么大权限,他受的十八般刑法你都看在眼里,劝你老实认了吧,免受皮肉之苦!”

        “大人,绝无此事!”

        “那就休怪本钦差无情了,来人,大刑伺候!”

        此时袁锡麟实在坐不住了,踉跄几步跪到钦差面前:“大人呐!犬子是本分的读书人,从不做违法之事,大人别听信王二发胡言乱语,真是贼咬一口入骨三分呐!”

        趴在地上的王二发说:“我才是让贼咬了呢!”

        徐钦差心中无名火起:原来他是你儿子,你倒沉得住气,他在牢里关了三天也不见你有什么孝敬,现在求我,早干什么去了?有道是无毒不丈夫,我今儿个要不杀只鸡,猴崽子们也不懂得怵我,于是喝道:“来人,把他拖出去!”袁锡麟哭喊着被拖出公堂。

        袁仲礼果然不能熬刑,夹棍刚刚收紧就杀猪般嚎叫起来:“大人,我招了!”画押以后忽然想到,既然已是小命不保,我还怕什么?索性把范道台攀进来,若能把他坐实,或许我还有一线生机,于是学王二发的样子说:“大人,犯官还有话说。”

        徐钦差料定他要攀范道台,厉声喝道:“押下去!”

        徐钦差顺利结案:案犯一,前上海海关稽查袁仲礼;案犯二,袁仲礼辖下班头王二发。前者,潘宁洋行买办斯坦利贿买袁、王二犯将一船鸦片非法越关运入上海,后洋行将此鸦片发至北洋舰上,不慎事发,虽将棒球换回鸦片,却致舆论哗然,袁、王二犯又协助斯坦利携鸦片通关出境潜逃回国。

        该二犯目无王法,受贿、运毒、私放毒枭,执法犯法,胆大包天,悖理逆常,罪不容赦,按大清律第十一条、第三十三条之第一、四款,兹判处该二犯斩监候,明正典刑,以彰国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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