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数云

许安心见过的。

见过那死了几任丈夫的女人被村民用火活活烧死在家中，也曾见过刚出生的婴儿只因神婆一句话就被亲爹亲娘丢进烂河沟里。

越是贫苦的地方，人就越不像人。

他猛然使劲儿的甩了甩脑袋，将这一闪而过的念头抛开，又说道：“刘在沉不知道我们的底细，所以不敢什么都跟我们说，其实合情合理，毕竟读书人，多多少少都会做点儿打算。”

郁兔一听，愤愤道：“要不是我们救他，他早就没命了，还拿我们当成歹人！”

许安心埋着头，苦笑不已，实在是想说，姑奶奶你当时揍那几个人的样子，说你是歹人都算轻的了。

再说，也不一定救人的就是好人。

摇了摇头，许安心继续说道：“跟刘在沉说我们是好人，没有别的心思，他肯定不会信，毕竟就一张嘴说几句话，轻飘飘的，他不信也正常，迫不得已，我只能使点儿手段。”

郁兔望着埋着头已经走到前边儿的许安心，问道：“手段？你揍了他一顿？”

少女挥着手中雪白的拳头，念念有词道：“想不到，你看起来傻乎乎的，居然为了帮师傅找阴决明，愿意做到如此地步。”

许安心一愣，心虚道：“是啊，一切为了师傅她老人家。”

少年实在不敢说是因为师姐你太凶了，不然师弟我第一天就回山上去了。

他接着说道：“不过我可没揍他，是他自愿告诉我的。”

郁兔听完，皱起了眉头，有着三瓣桃花的眉心，此时就剩一点点红色了，她疑惑道：“那个胆小鬼不是不愿意告诉你吗？”

许安心抠着脑壳说道：“最开始确实不告诉我。可是我故意等到官兵追过来，然后特意背着他在石桥镇上跑了一个多时辰后，他就改主意了。”

许安心面不改色，继续说道：“我假装很辛苦的用了一个多时辰才逃掉，甩掉官府的人以后，刘在沉终于相信我是好人了，他非常感动，就什么都告诉我了。”

丝毫没察觉到不妙的许安心继续开口：“我回小镇找师姐的时候，还听他们说，好像小镇上出了个凶神恶煞的歹人，打伤了二十多个官府的人呢，也不知是谁这么大胆，光天化日之下居然敢对官府的人动手，让那群追我的人少了一大批，差一点儿坏了我的好事。”

许安心挥着胳膊，说道：“要是让我遇见，看我怎么收拾他。”

走着走着，少年突然觉得身后凉飕飕的，回头一看，此时的师姐低着头，脸上的表情看不太真实，不过好像浑身都在微微颤抖？

刚想说话，却听见她说道：“你是在说......我凶神恶煞？”

少女一边举起拳头，一边抬头望着少年，笑眯眯的说道：“听说......你要收拾我？”

......

小路上，看着师姐笑眯眯的朝自己走来，许安心一屁股就坐在了地上，口干舌燥，万念俱灰。

这天，从埋剑山下山的少年，第一次被自己师姐揍了。

......

......

***

***

太阳已经下山，芳水城里，人潮散去，车水马龙不再，处处华灯亮起。高楼之下，烛火通明，莺莺燕燕处，歌声萦绕，佳人笑语，不绝于耳。

明宴走过两条街，转入一个小巷之中，迎着石梯而下。

城中河，河中城。

这远近闻名的芳水城来头已久，其实最开始只不过是十余条不同的河道交错，聚集些往来的征棹，后来，这来来去去的远船行客越来越多，那忙不过来的船家商家就在此地落了道儿，一代又一代，各样的人于此处生根发芽，再往后，就有了芳水城。

明宴上了小船，跟船夫招呼了一声。

小船撑开绿水，挤起一道道涟漪，小船就走在水纹中，河道两旁，枯叶飘落，坐在船头的明雁望着飘落在水中的树叶，自言自语道：“秋天来了。”

小船在一处凉亭前稳了下来，亭子四处无依，独立于湖心，也难怪要坐船；明宴交了几个铜板在船家手中，嘱咐他一刻钟以后再来接自己，下了船，朝船家打了个手势，小船就推开绿水，晃悠悠的离开。

亭子中，一位身形修长的书生正望着湖面，他背对着明宴，听见动静却没回头，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

“先坐吧。”书生头并不回头，看着湖面轻轻的说道。

亭子中，案上砚台里的墨汁早已凝固，砚台旁的宣纸上不曾写下一字。明宴行了个礼，走到亭子中缓缓坐下。

过了很久，书生转过身，明宴这才站起，望着书生喊了声师傅。书生点了点头，走到案前，把墨轻轻放好，一边收拾着桌上的纸和笔，一边问道：

“明曲交代的事，都做完了？”

明宴望着书生，回答道：“能做的都做完了，剩下的事情，做不了。”

书生抬起头，问道：“什么事情？”

明宴看着书生，说道：“他希望死后，白羽楼能找到他的父母，给二老带上一壶酒，好让他们知道，自己的儿子已经死了。”

书生问道：“为什么做不了？”

“他的父母已经死了。”明宴说道。

“知道了。”书生已收好了笔墨，走到亭子边，望着湖水，轻轻说道：“那就把酒带到他们二老的坟前，跟他们说一声。”

“是，师傅。”

......

沉寂了半晌，望着湖面的书生又轻轻开口道：“明河和明梦呢，去年，他们说，要陪我这个师傅在重阳的时候赏秋，这都快到节了，再不来，秋天都快过完了。”

“还在阳州北边。”明宴低下头，想说些什么，却又开不了口。

书生望着远处，沉默了很久，终于轻轻开口道：“说吧。”

“是。”明宴从怀里拿出两个信封，放在桌子一角，低声说道：“他们说这趟刺杀，已经无望，这是他们二人留下的信。”

书生背对明宴，很久很久都不说话。

船家摇着小船近了亭子，看着亭下二人，船家叹息一声，又撑船离去。

良久，书生走回案前，拾起两个信封，小心翼翼的收入袖子，问道：“他们二人的目标，是谁过的手？”

明宴埋着头，道：“枕腕是梅姨，我已经查过了。”顿了顿，他继续说道：“我猜测，应该是此人之前数次通过梅姨雇佣白羽楼的刺客，从不谎报，所以梅姨这次就没亲自过手。”

书生摇摇头，说道：“梅雨晴向来谨慎，不会犯这种错，你再去问问。”

明宴点头道：“是，师傅。”

......

书生坐到木椅上，问道：“所以这次他谎报了？”

明宴点点头，说道：“将埋剑山师尊亲传，谎报成五派，若非如此，梅姨不会让明河和明梦去。”

“查清此人是谁了？”

明宴点头，道：“已经查清楚了，同样是埋剑山的五派，流隐派的一名普通弟子。”

书生闭上眼，摇了摇头，说道：“普通五派弟子不敢杀亲传，继续查，查到是谁指使的再来告诉我。”

“是，师傅。”

......

“明河他们遇上的那个亲传是哪一位，也查清楚了？”

“嗯，雾归派的郁兔。”

......

“明河死后，给他姐姐赎身，若是她不肯，就把这封信交给她。”

“是，师傅。”

“最后一件事，明河和明梦死后，去把他们接回来，你亲自去。”

“是，师傅。”

......

湖心小亭中，只剩下了书生一个人，偌大的湖面上，他孤零零的坐着。

......

......

***

***

今夜的月亮藏在云里，夜空中尽是乌云。许安心倚在屋顶上，闲来无事，就指着一朵朵乌云，挨个儿给他们起名字。

“你叫蛇鹰，你叫水牛，你叫月饼，至于你嘛......就叫飞鱼吧。”许安心沉吟片刻，说道：“算了，还是不叫你飞鱼了，叫你饺子，你那点儿翅膀，都快看不见了。”

几片巨云，自左边开始起名儿，不多久就能起完，之所以让许安心能连续玩儿一个多时辰的原因，是因为风一吹，饺子变大饼，就又能重新起名了。

客栈里，郁兔睡得很香，漆黑的睫毛合拢在一块儿，偶尔微微颤动，可能是做了个好梦。

几天的不眠不休让她心神疲惫，先是远在不知何处的阴决明，而后又要无时无刻不提防着那一个不明身份，却又如疽附骨的刺客，不累才怪。

好在自二人从石桥镇出来以后，那个刺客不知是因为什么原因，终究是没继续跟着了，很大的可能是实在找不到机会，无功而返。

反正不管怎么说，如今阴决明有了着落，刺客一事也不用再担心，总算得以好好睡上一觉，一觉醒来，再去一趟浅湖村找人，找到人以后，此事应该就算了了。

找阴决明一事，倒是得给那个傻子记上一功。

可是一码归一码，睡觉之前，当然还要让那个傻子去屋顶守着。理由可以是以防万一，也可以是要报复那个傻子——这几天他可没少做让自己生气的事。

......

客房里，一把剑鞘雪白素雅的长剑斜放在床头，它的主人早已入睡，此时的少女面色红润，睡梦香甜的她，好看而又圆润的脸庞上再无一丝寒霜，眉心的三瓣桃花点缀着少女秀美的面庞，与白天冰冰冷冷的样子相比，判若两人。

屋顶上，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的许安心，把给乌云起名字一事，变成了数乌云。“一朵云...两朵云...三朵云...”还没数到三十的少年已经将头靠在瓦片上，沉沉睡去。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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