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八章

梁时景惊愕的目光在温辰川扶着另一个人走到近前时，才勉强找回了焦距。

        但她还是忍不住提高了声音。

        “爷爷？你怎么来了！”

        梁德璋一头白发拄着拐杖，精神矍铄，腰挺得笔直，修炼了大半辈子基本功的双眼依然十分明晰有神。

        他笑呵呵地示意温辰川放开，然后挽上梁时景的胳膊，拍了拍她的手。

        “我怎么不能来了，昆剧团可是你爷爷我的老家，来蹭个饭还不行啊？”

        “我当然不是这个意思。”

        梁时景赶紧否认，眼睛却忍不住看向始作俑者。

        温辰川也在看她。

        两人的视线在空气中相撞，梁时景立刻错开目光，垂下眼眸。

        温辰川则是笑着转过头，恭维话信口拈来。

        “梁老先生说哪里的话，您这样的昆曲名家泰斗肯赏光来我这儿吃饭，那是给足我面子。”

        话说的比唱的都好听。

        梁德璋哈哈大笑。

        “这话我爱听。走！咱们进去。”

        梁时景一边小心翼翼地扶着老人往里面走，一边在他耳边唠唠叨叨。

        “不是不能来，您自个儿的身体您不知道吗，这入冬了天晚上那么冷，又起了风，回头冻病了怎么办……”

        梁德璋不耐烦地挥挥手。

        “看把你能的，教训你爷爷一套套的，到自己身上怎么就不行了？我听你说话那声音都有点儿哑了，下午是不是又练过头了？”

        梁时景一时语塞，抬起头瞪了一眼走在前面正和团长聊得风生水起的男人。

        要不是他莫名其妙地请什么吃饭，今晚根本什么事都没有！

        像是感应到了她的不满，温辰川回过头，冲着他们笑了笑。

        “梁小姐不用担心，我派司机去接梁老先生来的，结束后再送你们回去。”

        “多谢，不必麻烦。”

        梁时景敷衍地点点头，尽量不去看他。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她总觉得温辰川那笑容说不出的意味深长。

        像是在告诉她，今晚这饭，她无论如何非吃不可。

        走到包厢入口，服务员殷勤地打开门。

        包间里聊得正嗨的众人在看到一行四人时，不约而同地一瞬间都闭上了嘴，人人心里都转过好几个念头。

        梁时景去而复返就算了，怎么连梁德璋也来了？！

        团长站到包间中央，清了清嗓子，开始开场白。

        “今晚托温先生的福，订了这么好的包间又自掏腰包促成了我们昆剧团久违的聚餐，先请东道主温先生——”

        没等他说完，角落里响起一声轻笑。

        “团长客气了，我不过是借花献佛，今晚主角是德高望重的梁老先生，当然先请他老人家开席。”

        团长挠了挠有点儿秃的脑门，有些羞赧。

        “是是是，大家都是自家人，没什么拘束的，那下面请梁老爷子说两句，大家鼓掌欢迎！”

        热烈的拍手声中，梁德璋笑着在梁时景的搀扶下坐下，向众人举手示意。

        “退休这么多年，在座的各位有我认识的，也有我不认识的，不过不管认不认识，只要进了南昆，都是一家人。”

        他停下来看了一圈，像是要记住所有人的脸，然后才不紧不慢地继续说。

        “我开始唱昆曲的时候还是旧社会，大家知道，在过去，我们这行被叫做下九流，是最末等的营生，没人看得起，甚至被达官显贵们仗势欺负也是常有的事。”

        在座众人面面相觑，连他身边的团长和梁时景都一脸茫然。

        这是来忆苦思甜、痛陈革命家史了么……

        只有站在门口角落里的温辰川面沉如水，一双凤眼隐没在阴影里，看不出他在想什么。

        “我当时就在想，以后我如果有了孩子，绝对不让她吃这个苦。”

        梁德璋慈爱地看向自己的孙女，伸手揽住了她。

        “但是，没想到解放后日子一天比一天好，我们昆曲不仅不是什么下九流、小戏子，甚至成了一门艺术，还申了非遗，我们也不再是从前被人欺压的底层戏班子，而是文化艺术的传承人，还成立了自己的剧团组织，是正正经经的表演者了。这是党和政府对我们的鼓励和优待，我们南昆要永远记住这一点。”

        姜还是老的辣。

        梁德璋这一大段话明明白白都在说昆曲是艺术，他们是艺术家，做的是文化事业，后面有政府支持，别以为能随便欺负。

        “我孙女梁时景多少也算有点气运，祖师爷肯赏她这碗饭吃，她自己又喜欢得跟什么似的，就还是让她入了行，进了南昆，和各位成了一家人。既然是一家人，就要有一家人的规矩，我近两年身体时常不好，走动得不如以前勤，可老规矩不能废，所以今天，借着这个机会，再带着她，给诸位叔伯阿姨敬个茶，认个辈分。”

        梁德璋最后短短一句话，却一石激起千层浪。

        除了几个刚从戏校毕业还懵懵懂懂的年轻人，剩下待的时间稍微久点的，都明白了老爷子的话外之音。

        什么立规矩，这分明是给他孙女撑腰来了。

        梁老爷子的辈分是现在南北昆派加一起算都最高的人，“德”字辈就剩了他一个人，戏曲学院里许多教授都要尊称他一声太师伯祖。

        他的孙女，行的是“时”字辈，那也起码是个师叔了。

        平时梁时景低调，随着同事们的习惯叫师兄师姐，但如果真严格按照她爷爷这辈的划分，那恐怕全场人都要排着队给她敬茶。

        之前护着空位不让梁时景坐的几个人已经白了脸，钱琳琳和旁边那个于珊更是瑟瑟发抖。

        都知道戏曲行当最讲究师门传承和辈分礼数。梁老爷子说这话之前，她们勉强算是不合的同事，但要真认了辈分，就是直接得罪了师叔祖，以后梁时景会怎么收拾她们，行业内其他人又会怎么笑自己，想想都令人绝望。

        团长脸也垮了下来。

        算起来，他也得叫梁时景一声师叔。

        这要真叫了，以后还怎么指导工作！难道开会前还得先给她倒杯茶，再作个揖？

        那他这团长干脆别干了。

        他看了眼古井无波的梁德璋，后者根本连眼皮都不抬一下；他又拼命给梁时景使眼色，谁知道这丫头眼观鼻鼻观心，不仅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唇角竟然还微微翘起了点弧度。

        团长没办法，只好硬着头皮打圆场。

        “今晚就是聚个餐，不用这么严肃认真，认辈分的事儿改天再提也不迟，毕竟温先生请的客，咱们非要这样有点儿喧宾夺主了……”

        言下之意，家丑不可外扬。

        其他人纷纷看向在场唯一的“外人”——那个站在角落里、脸上自始至终挂着笑的男人。

        温辰川一身剪裁得当的黑色长风衣，斜靠在门边，抱着手臂叼着根没点着的烟，一双漆黑的眼眸看向梁德璋所在的地方，整个人疏离又有礼地游离在人群之外。

        从他踏入包间开始，就不停地有年轻女孩子向这个角落频频张望，几个人边看边窃窃私语，然后又笑作一团。

        温辰川对这样的反应早就见怪不怪，对他献殷勤的女人多了去了，他根本懒得浪费一个眼神，全部心神都锁定在梁德璋身边那个窈窕纤细的身影上。

        和下午练习时宽大的练功服不同，梁时景今天穿得是一身驼色的羊毛呢子套装，脱了大衣后就是一件紧身的白色毛衣，齐肩的黑色长发随意披散着，像一朵绽放在温室里的兰花，远离尘嚣，不沾染一丝烟火气。

        温辰川冷眼旁观她对团长的求助无动于衷甚至还有点儿幸灾乐祸，暗暗觉得好笑。

        看起来清冷孤傲，但只要和亲近的人在一块儿就变得爱撒娇爱操心，还偶尔有些无伤大雅的小心思，这么多面的性格，让她整个人都活泛了不少。

        温辰川修长的手指抚摸过手腕上冰冷的机械表，透明表盘上的秒针正“滴答”地向前走着。

        他望着仍然气定神闲的女人，黑色的眼眸暗了暗。

        直到听到自己的名字被提起，温辰川才收回视线，慢慢抽出嘴里的烟管，微微一笑。

        “团长真不用把我当外人，今天这饭局虽然是我攒的，但主角当然是咱们南昆，自家人说事儿，分什么主宾。还是说团长觉得晨京投的这点钱太少，还不够接纳我成为昆剧院一分子？”

        这家伙真是只滴水不漏的狐狸，正反都有理还两边不得罪。

        团长当然不敢说是，只得连连赔笑摆手。

        “温先生这话说得太重了，当然不是这个意思……”

        “那么，一切还得看梁老爷子和梁小姐的想法，长幼有序亲疏有别，按照他们的意思来就行。”

        团长被温辰川这看似公允、实则拉偏架的话给治得彻底没了念头，只好低声下气地凑到梁德璋耳边，嘀咕了好一阵子，白胖的脑门上滚满了汗。

        梁德璋双手按在拐杖上，闭着眼，没点头，也没摇头。

        团长顶着那么多人的目光，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老爷子，您就给我个台阶下下吧！”

        梁德璋这才睁开眼，却没看他，而是望向另一边站着的梁时景。

        “囡囡，你说怎么办？”

        梁时景抬起头，一双杏仁眼在灯光下闪着水润的光，照得整个人晶莹剔透。

        “爷爷说得对，咱们梨园里行的规矩是立身之本，礼不可废。”

        团长脸上的笑已经快挂不住了，其他人的脸色也都很不好看。

        难道梁时景真的想让他们排队给她端茶倒水叫师叔么？

        温辰川唇边的笑意扩大了点，眼底慢慢聚起两团火苗，一眨不眨地凝视着那个白色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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