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银色扶梯2

赵觅橙握着身边的栏杆，视线随着扶梯向上延伸，这样庞大的产物，却拥有自己的运行规则，赵觅橙感到新奇而有趣。

        “好吓人啊！我不坐这个东西！”

        身边一个男孩抱着母亲的腿，急得快要哭出来，他明显不乐意，但他母亲不容分说将他拉到扶梯上，方圆一公里都能听到他撕心裂肺的哭喊声。

        周围卖家居用品的售货员见怪不怪，三三两两站在一起聊天。

        不知道过了多久，赵觅橙感到不对劲，一扭头发现身后站着气愤的母亲。她深重的愤怒轻而易举破坏了她原本轮廓，五官完全被扭曲了。赵觅橙感觉到她的怒气，正在争先恐后地从她原本娟秀的鼻子，眼睛，嘴巴冒出来，宛如一节节断裂的藕，噼里啪啦轮番跳出水面。

        “你跑哪去了！”

        赵觅橙站在原地，心虚地指了指扶梯的方向。

        “我……”

        “你什么？”

        母亲看都没看一眼，开始声音高亢训斥她：

        “我到处找你，你可倒好！你这孩子怎么这么让人操心不听话！走丢了谁负责？被人贩子抱起走了，你知道你会怎么样吗？”

        赵觅橙看着她，摇了摇头。

        “你知道才怪了！走丢了你叫我去哪里找？啊？你没看天天新闻里演啊？”

        扶梯周围原本站着很多小孩家长，他们说话的声音小了，母亲的声音淹没了他们，偌大的空间里，只听见母亲重重的呵斥。众目睽睽之下，陌生人齐刷刷的目光宛如滚烫的火焰，全方位炙烤着赵觅橙，她肩膀硬挺着，不肯放松。

        “你下次还敢不敢？”

        赵觅橙低头没有说话。

        “说话啊，哑巴？”

        “不敢。”

        赵觅橙掐着手指，强忍眼泪。但眼泪还是流了出来。

        “就知道哭，走丢了，被人抱走了，我看你上哪哭！”

        “我没跑。”

        “你没跑怎么到这了？不要和我顶嘴！”

        见赵觅橙还想说话，母亲立刻打断。赵觅橙第一次目睹母亲在公共场合失控地发火。她吓得不敢动弹，非常窘迫地呆在原地，身体某部分零件好像坏了。母亲不依不饶，扮演一个肆无忌惮破坏者的角色，堂而皇之打破了大厦里虚假的平静。赵觅橙有时候很佩服她，她不怕被瞩目，不怕被议论，好的坏的，她都不怕，为什么大人能这样？他们一点也不觉得害臊。他们能轻而易举地剥夺小孩的东西，利用情绪发泄着，是他们与生俱来的权利。

        持续一分钟后，母亲尖锐的声音才弱了下去。

        “你知道错了吗？”

        赵觅橙咬着嘴唇，缓缓点头。泪流进心里。母亲总算消了气，用尽力气后，神态逐渐缓和，甚至和颜悦色。

        “上面是吃东西的，去吃点东西。”

        她会魔法一般，瞬间变成了另一个人，回到了赵觅橙熟悉的状态。母亲若无其事拉着赵觅橙晃荡了一圈，又绕回了电梯。她脚步急匆匆的，像是要着急做什么，但她们明明没有什么必须要做的事。

        “愣着干什么？走快点。”

        赵觅橙点头，温顺地跟着母亲走。从始至终，赵觅橙没有再说一句话。身边很热闹。赵觅橙心里却是凉的，母亲的腿很长，时不时厉声催促赵觅橙，在她眼里，自己是个工具。她第一次对母亲产生了厌恶，但本能的将情绪压抑了下去。那群孩子还是没散开，赵觅橙走到他们身边，感到很丢脸。生怕有人认出刚才难堪的自己。但没人看她，刚才的闹剧就像没有发生一样。

        “动作搞快点，等会人就多了。”

        母亲执意带她穿过人群，她似乎是硬生生挤出来的一条路。但神奇的是，周围没人感到冒犯。在绸和，人们对彬彬有礼的方式十分陌生，比别人更粗鲁更激进，才能达到目标。大人们笃信，必须这样做，否则赶不上公交车，办不上事。

        赵觅橙再次看见连接四楼和七楼的巨大扶梯。她比刚才更加缓慢细致地观察它，生出一种莫名的亲切感，它连接的世界，还是眼前这个逐渐沸腾、喧哗、膨胀的世界吗？还是生处这里每个人都看不见的？它正在表露着什么消息。赵觅橙努力接收，却失败了。

        “我们要上去吗？”

        “不上去怎么吃饭？坐这个扶梯。”

        其余孩子们犹豫不决，害怕又好奇，始终不能伸出一只脚。赵觅橙观察了很久，认为它没有危险。她拉着母亲，坚决利落地站了上去。她有一点害怕，但她觉得自己应该这么做。

        做一个带头者，她小心翼翼观察着母亲的情绪，不愿惹母亲不开心。

        “好高啊。”

        赵觅橙听到了其他孩子的惊呼声，其他父母纷纷说：

        “你看看，人家小姑娘都这么勇敢。”

        她虚荣心得到了满足，内心充满力量。

        “你们快上来呀。”

        随后几个跃跃欲试的男孩，下定决心般踏上了扶梯。

        一个皮肤黝黑的男孩刚站稳，转身开始嘲笑其他人。他嬉皮笑脸地挤出鬼脸。得意洋洋地忘记了自己之前的表现。

        “妈，你看，这一群胆小鬼！哈哈。”

        他肥胖的母亲白了他一眼：“给我站好，别乱动。”

        赵觅橙挺直身体，视线水平上升，顷刻间，她看到了之前在低处不能看见的东西。

        被人为控制的慢镜头，从上俯瞰，可以发现被忽略的东西。大厦外墙的绿色玻璃顶面距离越来越近，玻璃外的天空越来越庞大，在低楼层大厅行走的人们宛若蚂蚁，非常渺小。若是问她看见了什么，赵觅橙会不假思索地说：“地面大厅摆满的打折衣物，每个柜台造型各异的塑料模特，伸手就能触碰到的漂亮彩色花球。”

        若是再问大一些的赵觅橙，她会不假思索更改答案——那是一道道沟壑。越到高处，越发明显。它们无形无影，横亘在每个人与每个人之间。以往没有注意的，或者位置太低看不清的东西，全部无处躲藏。人也是如此，越长大越知晓以往不了解的事情。

        “这些小孩还怕这个呢。”

        母亲才注意到，边笑边说。

        “我就不怕。”

        赵觅橙喜欢这样自我突破的时刻，与众不同，不同凡响，她理所当然地将担忧和挫败牢牢甩在脑后。她的表率让一个梳麻花辫穿红色格子裙的大眼睛女孩也毅然决然坐了上去，她由父亲牵着，发出清脆的咯咯笑声，她很热情地朝底下望着她的其他小孩们挥手。刚才紧张焦灼的气氛消失了，孩子们兴高采烈，接二连三迈出脚步。一连串地纷纷争着走上去。

        “别急别急，慢慢来，一个个上去。”

        家长们反而开始安抚急于互相较劲比拼的孩子们，生怕一不留神出了事。

        “妈……”

        “又怎么了。”

        “没什么。”

        赵觅橙兴高采烈地望向母亲，想要得到她的夸奖。而母亲根本没有在意。她看上去很疲惫，似乎话都不想说。赵觅橙失望极了，甩开了拉着她的手。母亲扭过头，面无表情看了她一眼，什么也没有表示。那些孩子在她眼前也仿佛没出现似地。母亲总是担忧着什么，她的神经时刻紧张。连带着赵觅橙也能感受到她那份焦灼。

        快乐的时刻萎缩，塌陷。如同完整美好的东西霎时有了裂痕。赵觅橙也没了胃口。她无法说服自己，习惯性忽视自己的母亲。她感到自己不被尊重，也不想再和母亲呆在一起。但赵觅橙找不到回家的路，也不知道还有什么地方可去。这是她当时的感觉。很难去排解，也很难去表达。于是她积攒到心里。那是她第一次悲伤的时刻。她很慌乱地试图将这种失落的情绪从脑海中抹除。

        三十秒后，电梯到达七楼，里面充满了小孩子的吵闹声。电梯左边是一个正在修建的电玩场，其余是各种贩卖不同种类食物的柜台。

        “什么是电玩？”

        “不知道。”

        母亲不耐烦回了一句，转头问。

        “吃什么？”

        赵觅橙悻悻然望了一圈。

        “蛋炒饭。”

        “天天吃蛋炒饭，腻不腻？”

        “不腻。”

        赵觅橙很快恢复到了之前那个活蹦乱跳的样子，对母亲重现笑脸，用一种讨好她的方式，表现得非常乖巧，听话，想要得到她的关注。作为幼小的孩子，是她重新延续美好时刻的唯一方法。

        “不想看了，到处都是人，那就选这家吧。”

        她们开始在一家人最少的中餐柜台排队，赵觅橙母亲非常见缝插针地插队。赵觅橙习惯了她时而显露的，令人不悦的品质。赵觅橙注意到左侧正在装修的小型电玩场。工人们带着头盔，进进出出，场地非常杂乱。大人们叮嘱着小孩不要靠近那片区域。场地正在调试灯光，有五彩的光线从围挡处倾泻出来。

        赵觅橙吃着乏味的蛋炒饭，想象电玩城建好的模样。不小心吃了一大口麻婆豆腐，一颗豆瓣呛到赵觅橙的喉咙，她咳嗽出眼泪。母亲露出了熟悉的不耐烦表情。

        “叫你慢慢吃，又不听。”她一把拿开红灿灿的豆腐，“小孩子别吃这么辣的。”

        赵觅橙喝了一大口青菜汤，总算不咳嗽了。

        “呛不呛？”

        “不呛了。”

        “赶快吃完我们就走。”

        “去哪？”

        “回家。”

        “我还没玩够。”

        “要听话。”

        “我不！”

        “你是不是不听话！人越来越多了，这地方烦得很了。”

        赵觅橙很失望地看了母亲一眼，希望她能改变主意，但她没有。母亲纤细的嘴漫不经心地抿着，上面甚至泛着一点没擦干净的油光。

        “什么时候？”

        “现在。”

        吃完饭，赵觅橙和母亲经过小孩游玩的区域，各种彩色的小球铺成的海洋，孩子们在色彩斑斓的滑梯上一个接一个溜下来，扑腾到彩球中，看上是非常欢乐的场面。每个人都笑得很开心，喜气洋洋。赵觅橙当然也想去，但母亲没有耐心等待她几个小时，嘴里不断提及一些关于各种东西危险性的话题。

        “新闻上说，这种气球有爆炸的危险……”

        母亲担忧着。赵觅橙很想叫她别说了，又担心她丢下自己。

        “妈，我们真的走了吗？”

        “那你一个人在这玩吧，我走了。”

        说着做出径直离开的样子，赵觅橙吓得抓紧母亲的时手。

        扶梯没有下行，回到一楼只能坐客运直梯。一层一层地下降。轰鸣的声音比起刚才乘坐的扶梯逊色不少。电梯门关闭的刹那，赵觅橙恋恋不舍地垫脚看了一眼不远处那架银色扶梯，它仍然桀骜不驯地运行着，上面乘坐着年龄各异的人。下一次见面，是什么时候呢？还是母亲带着自己？会和父亲一路吗？电玩场会修好了吗？有机会去游乐场玩吗？从那个滑梯滑下来倒在气球里一定很畅爽吧？

        一小时前，赵觅橙大庭广众下被斥责的痛苦消散了，溶解在对之后的期待中。她对母亲又开始抱有向往。

        “这次跟着我，别走丢了！”

        “嗯。”

        那时候，那些破坏的、深奥的、私密的东西还未展露，它们并行不悖，安然运行在整齐、平衡、隐蔽的轨道上，充满吸引力。生活在绸和的漫长岁月中，赵觅橙仍会光顾这座百货商场，和母亲，和顺路的同学，或者自己一人。后续叠加的印象，无法覆盖初次的深刻、震撼。商场陈设更加老旧，她仍清楚记得自己踏上那架银色扶梯的感受，历历在目。

        从低到高，从未知到达确定，从轰鸣到达寂静。

        ——那个领头的人，可以是自己。

        她决心一生追求这份激动，长大后成为优秀、冷静、关键的人物。

        “耶，回家啰。”

        “注意车，别乱跑！”

        告别了那架银色扶梯，赵觅橙回到地面，走出大厦，熟悉的女神雕像仍然安静地伫立在车流中。那时候，发生在赵觅橙童年的事是非常直白的，不是一环扣一环的严密发展，这件事错误了，改正就好，那件事做得对，继续发扬。非常简单易懂的逻辑，即使她的行为是随机的，盲目的，并不影响整体的秩序发展。

        难以预料，那架银色扶梯第一次带来的是激动人心，最后带来的是秘密。

        是关于父亲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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