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银色扶梯4

绸和的街道很狭窄，到处破破烂烂的，几乎没有规划，很多道路里没有街灯，像是藏着出没的怪兽。街上商铺的颜色要么暗沉，要么刺眼，用黄色，红色的塑料布围挡，显得很混乱。路面的砖块早就争先恐后地翘起一角，下雨天，时常会有路人被砖面里溅得满脚都是。他们会骂脏话，骂得很难听。赵觅橙习惯了。

        这是落后、无序、粗陋的地方。

        赵觅橙日常在这样的环境里穿梭，越发感到百货大楼的不可思议。而原本整洁安静的百货大厦，也拥有了喧哗吵闹的区域，电玩城绚烂而俗气的灯光里，混乱在蔓延，里面流淌着一些不清不楚的东西，它们从只有一条街之外的百货商场顺延着破烂的地面，损坏的地砖，老旧的小区，潮湿的楼道，忽明忽暗的灯泡，爬到了七楼的楼房，悄无声息到达了赵觅橙身边。又或许，那些混沌的东西，在赵觅橙出生之前就存在了，它们好像暂时被冰封了，就在家中的某个角落安静等着她。等她渐渐长大了，某一天，到了时候，它们就原封不动全部纷纷跳出来了。

        刚进门的父亲十分错愕，他手里提着土鸡蛋，面对母亲的指责，个子不高的他显得很狼狈。

        “你发这么大火气干啥！”

        他十分不悦，转头注意到坐在沙发上大气不敢出的赵觅橙，又和蔼地说：“快来帮爸爸接下东西。”

        “别动。”

        母亲双手抱在胸前，一把拦住赵觅橙。

        “你自己说你这段时间都去干什么了？”

        “能干什么？”

        父亲反应过来妻子发怒的原因，很快开始为自己辩解。

        “去那里多正常，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你天天不求上进的男人，别人都在忙着挣钱你看看你。”

        “冯江桦，你怎么什么都要扯到这上面来？烦不烦？”

        “你自己好意思吗？”

        “我只去过几次，单位上这么多人都去，又不只有我一个，有什么？”

        “你还把孩子带去？有你这么当父亲的吗？”

        “她自己要去的，我又没办法。再说了，她一个人在家也不好玩。”

        “你瞧瞧，脸皮真厚，赵逸海，你说出这些话真不害臊。那里人多杂啊？出了什么事你负责？”

        父亲有些心虚，但很嘴硬。

        “能出什么事。你别一天多想了，这不都好好的吗。天天瞎担心。”

        母亲气不过把手里的抽纸一扔，彻底被父亲的反应惹毛了，停不下怒火。

        “我告诉你，赵逸海，算你走运！要真出什么事就晚了，你这个不要脸的。”

        父亲放下土特产，猛地一下冲到母亲面前，语气咄咄逼人：

        “我告诉你，你别得寸进尺，张口就骂人。”

        母亲的五官完全被愤怒扭曲了。声音像针刺一样，透过焦灼的空气，扎到赵觅橙的脑中。

        “我骂你什么了，你不是个东西！你们全家都不是个东西！”

        在此之前，赵觅橙没有思考过关于父母之间的关系，三个人的家庭，她以为是世界上最牢固的东西。

        母亲怒不可遏，把菜扔到地上，开始谩骂父亲和他的家人，骂父亲没有被教育好，骂他没有责任感，性格古怪。父亲也被激怒了，继续回击，叫母亲不准骂那些难听的话。

        那一刻，赵觅橙明白，他们之间的爱很单薄，甚至不存在。他们看似建立了家庭的稳定秩序，实际上随时可以分崩离析。那个支撑点，也许从开始便不存在。

        赵觅橙想起自己在电玩城的时光，意识到危险性，感到后怕。她记起自己被偷了五块钱，还以为是自己弄丢了。赵觅橙感到很委屈，开始哭起来。她不记得那天是如何结束的了。当母亲消了气，父亲也不再锱铢必较，他们又回到了原本的模样，甚至和好如初。赵觅橙感到来之不易的平静。

        此时，不过他们长年以来爆发的第一次争吵。也许，从很久以前就已经开始了，只是赵觅橙未曾得知。突然间，平稳的生活被一种无秩序的状态取代。仿佛被谁按下了启动键。

        一开始，他们偶然的争吵还会顾忌赵觅橙，后来矛盾尖锐的时候，只会互相谩骂。母亲劈头盖脸就开始大骂：“你这个该死的男人！不是个东西！你妈没好好教育你。”

        “你这个疯女人，再骂一句！”

        母亲一定会再骂两句。

        赵觅橙很快习惯了这样突然爆发的争斗。母亲不再是温文尔雅的样子，她小巧的嘴里不停冒出非常难听的脏话，不堪入耳，父亲一旦听见，就不甘示弱，在一些极端的情况下，他们甚至会起肢体冲突。那是赵觅橙没有经历过的惊心动魄，对她来说，脚下的地板甚至在摇摇欲坠。母亲激动，歇斯底里。看上去真疯狂。母亲有一个很不好的毛病，喜欢骂父亲的家人，而父亲最反感这一点。

        她情绪高亢，声音尖细。另一方面，赵觅橙的父亲暴跳如雷。他身材矮小，举止粗鲁。那些尖刻的声音，多年以后仍然像蜂窝一样，让赵觅橙不得安宁。他们互相攻击、谩骂，疯狂指责对方，就像结了深仇大恨的敌人。

        一开始，赵觅橙不解地看着眼前两个争吵的男人和女人。她突然感觉他们的身体都变得很粗糙，变成了两个陌生人。有不可名状的东西在往外冒出，很危险。开始，赵觅橙拒绝和他们任何一个人亲近，那会让她受伤。她很害怕发现，原来这才是真实的他们，之前的一切都是假装的。

        “我为这个家付出了多少，你没有点数？有没有良心啊！”

        “你？只有你付出，别人都是和西北风？你怎么好意思。”

        他们激烈争吵，互相咒骂。父亲变成了另一种材质组成的东西，成了长有利齿獠牙的生物，承受不住他的愤怒般持续颤抖。赵觅橙父母是普通人，在绸和，他们提供给赵觅橙的生活称得上是衣食无忧。可赵觅橙还是暗地里憎恶起他们。厌恶他们说话的音调，互相的攻击性，甚至母亲趁机拉拢自己，毫无忌惮地诉说父亲的自私，古怪，死板。自己是如何“后悔嫁给了他”。

        一些美好的东西被迫消失了，就再也回不来了。一开始，赵觅橙堵住耳朵，不想听那些难听话。但母亲找到了窍门，利用父亲不在的机会，不断向赵觅橙倒苦水，指责丈夫，数落他的罪状，“不关心人，不体贴人，我身体又不好，还要工作，他只顾自己。”

        很多次，她原本兴高采烈地回到家，想和父母分享今天在幼儿园的事。但走进家门，就会听见的是母亲愤怒的声音。而父亲的身体变成了另一种材质，成了长有利齿獠牙的生物，承受不住他的愤怒般持续颤抖。很快，在一起最严重的争吵中，赵觅橙以为自己除了报警别无他法。母亲尖叫着说要去厨房拿刀和赵觅橙父亲同归于尽。

        “大不了一起死！我看谁逃得过！”

        “你去！你有本事就杀了我！”

        赵觅橙被吓到不敢动弹。

        那天家中摆放在阳台上的茉莉花刚开，香气四溢，笨重庞大的电视机，播放着最新集的动画片头曲，是《樱桃小丸子》一家人其乐融融的画面。赵觅橙的感官和视觉被不停分裂，耳边是胆战心惊的战争，眼前是欢声笑语的动画。

        她陷坐在磨破了皮的墨绿色皮质沙发里，一动不动。他们仿佛变化了人格，被另外的人控制着，攻击性极强，不间断朝对方说出最恶毒的话语。赵觅橙的心沉寂下来，心中很害怕，很想离开这样失控的画面，一旦离开，场面会更加失控。他们互不相让，继续咒骂。

        所有激动的语言变成了子弹，造成梦境的扭曲变形，她想要逃开窒息的一切。她心中满是无形的台阶。不定时爆发的暴风雨，由叫喊、咒骂和破坏的组成的风暴，是所有的老生常谈的问题。赵觅橙懂事后，父母的争吵升级，这几场争吵并无什么本质的区别，都是在为他们错误的结合买单。

        那时的她，脑海里突然出现了幼年时，感情尚好的父母带她去看的那架银色扶梯。她坐在上面，可以轻松地将过去甩在身后。那架银色扶梯突然出现在她的脑海中，逐渐演化，出现在眼前，似乎伸手就可以触摸到，顷刻间带离自己逃脱这个逼仄窒息的环境。

        赵觅橙害怕母亲真的会杀了父亲。此刻电视新闻里播放的内容，明天会是自己坐在血泊中的无助画面。母亲成了杀人犯进监狱，而自己会成为一个可怜的孤儿。她定格在深绿色的老旧沙发中，恐惧到不能动弹。各种思绪在赵觅橙的脑中炸开，乱作一团。随即，瞬间，思维又都僵住了，她告诉自己，不能让这样的悲剧发生。自己还要成为扶梯上带头的人，而不是悲剧的主角。母亲作势要去厨房拿菜刀和父亲同归于尽。

        谁来一下，来救救我。赵觅橙在心中求救道，但上天选择了无视她。

        赵觅橙猛然跪在他们面前。

        “求求你们不要再吵了！”

        她声泪俱下地说。一直跪在地上，脑子嗡嗡地疼。任凭母亲怎样去拉，也不肯起来。那一天是如何过去的，赵觅橙的记忆中已经模糊了，她感到自己的泪水似乎都流尽了。赵觅橙亲眼目睹，自己笃信认可的世界在那一刻，分崩离析。任何事情都无法平息他们的争吵。

        从那之后，赵觅橙开始经常持续做同一个梦。她在梦中无休止地爬楼梯。除了楼梯，其余昏暗模糊一团。阴暗的楼梯一眼望不到头，老式的扶手在水泥色的楼道中蔓延至天际。一个台阶接着一个台阶向上走，赵觅橙的脚步很犹豫，但不敢掉以轻心。她很害怕，但脚步仍然被恐惧驱动着。她担心停下来会更加恐惧。于是，她只能不停向上爬。

        周围很暗很黑，只能看见脚下的楼梯。她爬得很累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停下。想要后退，一回头，看见身后的楼梯一层层逐渐消失，她心惊胆战，不能停下，否则会跌入黑暗，没有人会救自己。

        第一次做这个梦时，赵觅橙非常惊恐。后来，这梦没有了。取而代之，是赵觅橙下楼梯。她没有武器，楼梯间却有怪兽在前方等着她。她仍然担心自己跌下去。赵觅橙发现梦里自己没法发出声音，连那句“救救我”都无法说出。

        现实中，突然间，同院子中的一些伙伴离开了。毕竟“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他们的父母带着他们到另外的城市生活。“拜拜，之后见。”有女孩有男孩，他们不约而同说着这样的话，但再也没有回来过。

        赵觅橙仍然迷恋着那颗银杏树，它是一切的见证者，像是金黄的舞步，小孩子们在玩互相“捕捉”的游戏，没有人在意，只有她看到入迷。

        “喂，赵觅橙快点啊！他要来抓你了！”

        “来了！”

        赵觅橙反应很快，立刻岔开腿飞奔，顺利躲避了一个院子里最胖男生的追捕。

        “可恶！”

        男生泄气地大喊。

        其余伙伴笑作一团。

        院子里同龄的伙伴越来越少了，毕竟，除了这棵树，这里也没有值得留念的地方。但赵觅橙的父母从来没提过类似的事情。即使赵觅橙非常渴望离开这里，想着也许离开这里，他们的关系就能和好如初。那架银色扶梯后来被拆除了，她依然非常渴望它，认为它充满魔力。

        但银色扶梯，带她离开的，只是父母吗？不，是绸和这座城市。她恨这座城市。和这座城市有关的一切。赵觅橙不是从一开始就厌恶绸和的，那种她渴望的世界是平稳的，有序的在绸和找不到。那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也许是父母的关系开始剑拔弩张。

        赵觅橙偶尔怀念童年自由自在的时光，大部分的时候一点也不。赵觅橙能够很清楚的记得那些事，但她认为那些事并没有被铭记的价值，所以长大后，她常常骗自己，已经都忘了。其实并没有。看似开阔的平原，原来只是平庸的峡谷。这些事情堆积在一起，让赵觅橙觉得，童年过得很快，刷一下。那是一种疏忽飘然的感觉，稍纵即逝。其中穿插了很多快乐的成分。但大多数镶嵌着父母非常剧烈真实的争吵。破坏了大部分记忆的美感。

        她该上小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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