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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长风入怀


北菀园。

        楚宜的面容恬淡,素手执笔漫不经心的模样,转眼一张纸便满了,平日里爱疯爱闹的楚七姑娘坐下来居然也别样安静。

        梳着单螺髻的楚宜头上别了一长排流苏,此刻藕荷色晶莹剔透的珠子落在楚宜的鬓角,她仿佛不喜欢东西挡在额边,伸了手把珠子推开,可珠子又掉了下来,只三回,楚宜突然把笔一丢。

        她叫菏泽给她拉着流苏。

        屋子里奇怪的场景居然没有人笑,大抵是因为爱笑的不知道自己可笑,不爱笑的无所谓惯了兼生性淡薄。

        一下午的时间就这么匆匆而过,交作业时陌瑾一反常态说了句:“尚可。”

        楚宜如何不知这个傲娇的美人师傅难能地夸了自己一句,连忙道:“回师傅,都是师傅教的好。”

        陌瑾其实什么也没教她,不过整日里陪他看书罢了,看完了交流交流思想,当然必须也要描红抄写,权当作业好让他交差。

        “从今以后,下午同师傅下盘棋吧。”陌瑾虽是征询的话,但是可没有商量的语气。

        “回师傅,师傅若不嫌徒儿愚钝,徒儿愿意切磋一二。”楚宜放低姿态道。

        陌瑾察觉楚宜有些揶揄的味道,挑眉:“若能赢我一回,便再不说你愚钝,如何。”

        楚宜心道自己肯定不是你的对手,可是客套话不都是要这么说的,又把自己的话当筏子,于是闷声闷气道:“回师傅,不如何。”

        陌瑾笑笑,摆了手叫楚宜离开。

        楚宜欢欢喜喜地走了,见罢,陌瑾无奈揉眉,室间越发空旷。

        傍晚间楚华突然差了人来说大哥回来,到正房大厅吃饭。

        楚氏四子,嫡长子楚钟銮,现正在军队操练,不日将入宫中成为御前侍卫副统领;嫡次子与三子乃同胞而生,次子早夭,三子楚衍存生来多病体弱,一直在钟侺之处修养调理身体;四子楚翛在外游历,行至南疆一带,一月前楚府发了讯说楚宜重伤,现在还在赶路回京。

        正是楚宜的各位大哥在外,这才没有赶回来看她。这次好像还是第一次楚宜和楚钟銮打照面。

        楚宜慢慢走到延禧厅,大厅中老夫人与楚倾明端正坐好,楚华在一侧安排着什么,一个男子站了起来:“玉妧?”

        楚宜望去,男子身形挺拔,换了常服,正是贵公子的气度,然而却又不像,那丝贵气收敛着,立在那里,只有长兄般的温柔。

        楚钟銮为人极其严肃,只有见了这个小妹妹才露出些许温柔之意,与平日里属下见到的铁面无私截然不同。楚宜不知道这些,她知道的是,楚宜得楚氏人重宠,毫无疑问。

        楚宜飞奔过去扑到他的怀里,好不争气地哭起来,大家看着都惊了,楚华也停了吩咐,走了过来。只听楚宜抽噎道:“哥哥,你要是再不回来就见不到我了……气死我了……你去把陌瑾揍一顿好不好……”

        众人失笑。

        楚华闻言便转身回去了,老夫人与楚倾明对视一眼,无奈地摇摇头笑了。

        楚钟銮哪还不知道这个小妹妹的心思,拍着她道:“我这不是回来了,你要哥哥替你揍陌瑾,怎么,明日上课就不怕他了?”

        楚宜顿时没了哭意,抽抽搭搭道:“你们大家听见我说什么?”

        众人皆道:“姑娘,奴婢们什么也没听见。”

        楚宜:“很好。”

        众人无言。

        楚宜把脸埋入楚钟銮的衣服擦了擦,若无其事道:“哥哥来,你坐。”

        楚氏钟銮,字子承,生性严谨,为人敦和恭谦,他是长子嫡孙,担着整个楚氏的重责,从来都是以家族为先。他的人生里没有纵意二字,幼年时不论酷暑严寒日日早起听学,少年时因从父志弃文从武亦毫无怨言,众人都说楚氏长子如芝兰玉树,灼灼光华乃必成大事业者,他知道,他做得到,他从不懈怠。

        楚钟銮由着楚宜拉他过去,面上仍是严肃,嘴角泄出几分温柔,他一直都最喜爱这个幺妹——不是不疼楚华,楚华尚在襁褓时就事事精贵,身旁一群姑婆,她又是个沉稳持重的,平日里主意极正,彼此竟然更像兄弟。

        楚宜则不同,那时宁氏终于发作起来,不久入了家庙,楚宜还是个牙牙学语的婴儿,他就守着楚宜,他就这么守着她长大。她小时候每次哭了都是躲着楚华跑到自己怀里,说哥哥救我,每次都要把他的衣服弄得皱巴巴的,还悄悄地用他衣服擦眼泪,一直到现在都是如此,她还以为他不知道呢?转眼间那个小小奶娃娃就长到十三岁了,时光真快。

        楚家人其乐融融。

        楚宜不知道楚钟銮为何今日归家,但是除了楚宜,大家都知道为何。明日便是楚钟銮正式接令为御前乌禁卫首领的日子,不若然楚钟銮不会出宫。

        偌大个楚府,平日正经的主子不过老夫人、楚倾明等六人而已。宁氏早就不管事,虽算个主子,但没有权,只为着楚华掌权,无人敢亏待宁氏;苾姨娘既然为姨娘,便不算正经主子。因了老夫人不爱折腾,只要孙辈月内初一、十五来请安一次,府内除了碧澹园的主子爱闹腾之外,都有些冷冷清清的。如今楚钟銮回来,倒把一家人凑了起来。

        良宵酒暖,楚宜也饮了几杯,回碧澹园的路上风一吹,人便有些醉醺醺的。

        楚宜爱酒,善制酒,却喝不得酒。

        绕过曲折的梅林,楚宜抬步要过安然居时,却看见安然居前亭灯大亮,一人坐在其中,看不分明。菏泽扶了她过去,一边招手要合莳带着小丫鬟先回去备好热水。

        楚宜揉着眼睛,仔细一看。

        分明是陌瑾。

        这人不好好在北箢园待着,怎么跑到自己的碧澹园里来了?

        所谓酒劲壮胆,陌瑾青丝泼墨般,眉眼在灯火中出奇的温和,看起来很是顺眼,楚宜笑哈哈道:“美人师傅,今日怎么有功夫来这儿?”

        “说了要对弈一局的,便在此等你。”

        楚宜嗤笑道:“借口。”

        陌瑾眼眸晦涩,抬头看着她,同样的一个人,现在站在不远处的她灯火照得那笑容娇俏眼神明亮,全然不见白日里温顺。

        “要叫师傅,不要乱起名。”

        “回美人师傅话,好的呀。”

        楚宜笑咧咧地坐下,随手摆弄着棋子,菏泽远去几步,看不清身影了。“你明明说是以后陪你下棋的。”楚宜推乱棋局,一边嘟喃道。

        “我说的话,你总是不认真听,所以要我一次次地重复。”陌瑾道。

        “你不一次次地重复,我怎么确定你说话是认真的呢,像我那回画了胡子回碧澹园,不就是一开始太认真受了你的骗。”楚宜耿耿于怀的样子。

        “我不骗人的。”

        “师傅这话,是认真的?”楚宜嗤笑。

        “我哪回与你说话不是认认真真的。”陌瑾垂目,开始落子。

        “那你为什么来楚府?”楚宜执着地问道。

        “一为你治病而来,二为你教书而来。”

        “难怪谎话一落人间就扎根,白骨皮肉,骷髅粉红。师傅啊,我说的是,楚府有什么理由能叫你留下来?”楚宜眼神定定地看着陌瑾。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陌瑾只是重复这句话。

        “你不与我说实话就算了。”楚宜撇嘴。

        “时日到了,你自然便知道了。”

        “要我拭目以待吗?”楚宜笑嘻嘻地问。

        “楚宜。”

        “不说就罢,目前我比较拭目以待的,是五殿下的归来呵。”楚宜突然话风一转。

        “怎么。”陌瑾一顿。

        “前尘旧事未断呢。”楚宜道。

        局势从一开始就胶着起来,渐渐地,黑子落于下风,再渐渐地,黑子已是覆水难收之势。

        不过转眼之间。

        楚宜醉晕晕的脑袋分辨出是自己败了,以手撑着下巴道:“今天师傅是趁人之危,我脑袋不清醒,这才输了。”

        “正是,你的脑袋一直也没有清醒过的。”

        “美人师傅,我心情好,不与你斗嘴,你说你老说我干嘛呢?我一个老老实实女儿家,跟你无冤无仇的,你就不能温和些?”楚宜说出心里话。

        “我不温和么?”陌瑾反问。

        “温和?您说就您做的事,哪一件算温和的——叫我写惫懒一百遍还贴着它回房,还是叫我画了胡子由着满府人笑话我?”

        “阁下也不见得是老老实实。”陌瑾挑眉。

        这话叫楚宜一噎,只能哼哼道:“美人师傅,我这辈子的名声就搭在你嘴里了。”

        “落在我手里,也不算辱没。”陌瑾默默道。

        楚宜闻言一笑,真是被他的自傲打败,忽然开口问道:“师傅,你有真正的友人吗?”

        “曾经有过。”

        “嘿,曾经,看来勾起您的不如意事了,说起来,这世上谁还没有一二不如意事呢。别人都说楚七张扬跋扈不知天高地厚,我一点都不认同,众人都知道庆明楼一事,可我现在都不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就像您久不出世,如今屈尊楚府,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师傅,你知道吗,我是楚宜,曾经也是楚宜,可是谁懂得我呢?”楚宜显然有些醉了,她又忍不住道:“师傅,世间安得万全之人?您的才智我看也是难有比肩的了,是不是也会有不如意之事?徒弟今日吃了酒,话多了些,夜深风大,您莫着凉。走,菏泽,我们回去。”

        菏泽便扶了楚宜远去。

        陌瑾眼前那张表情多变的脸消失了。他想,今晚的她确实喝醉了,口舌上要跟他争个高下,其实多说多错,她想向他问出一个因果前事,可到底谁又知道一切呢。

        她真的失忆了。他的不如意之事何须多言?陌王的存在,在大齐本就是一个尴尬,自从父母被刺杀身亡,他再没有享受过父母之爱,变得生性孤僻。他是出了名的腿脚不便,只能多读书打发寂寞,读得多了,便就成了所谓的天才。

        不说他过目不忘,其实若是一个人什么也不能做,只能像他那样整日读书,这世间也就没有什么天才了,他十年未曾出世,漫天漫天的时间由着他打发,这世间的书他没读过的,除了没搜集到的孤本,的确是很少了。不过楚宜的话也没有错,他也有办不到的事,纵然才智超群,是个人都有办不到的事。

        她仿佛还在对他笑吟吟地道:“前尘旧事未断呢。”

        语气那么亲昵,明明又是那么不怀好意。

        香气还在萦绕,人已然不见。

        白棋黑棋纠缠不清,一步一步都是预算之中,落下的是天罗地网,自然以他的心算凡事无所意外,赢家从来都是他,以前不是这样,以后该会是这样。亭灯烛火摇曳,光影明明灭灭,男子绝胜的面容消却于黑暗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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