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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缘来何方


北菀园。

        陌瑾今日似乎心神不宁,握着书本的手举起复又放下,看不清他眼里的神色,一侧的沙漏翻转了局势,书卷仍停在这一页。

        楚宜小心翼翼地书写今日的辩考卷,生怕自己被殃及无辜,看着自己满满当当的答卷,楚宜瞧着陌瑾的神色决定还是等会儿再交卷。

        “写好就交,用了心自然底气十足,枯坐拖延也无济于事。”

        楚宜心道就你现在这状态,别开玩笑了,没奈何唤了一句:“菏泽。”

        菏泽呈上答卷,陌瑾提笔勾画着,突然道:“想起多少事了?”

        “回师傅,师傅问这个所为何事?”

        陌瑾不置可否地道:“我还是你的大夫。”

        “回师傅……看到一些人会想起一些事,不过都是片段的。”楚宜老实地回答。

        “哪些人?”

        一幅幅画面细细翻阅过来,真的有不少忽略的片段在脑海里串联成线,闪电一般闪过心迹,居然是历历在目的感觉,楚宜想起大雨倾盆中女子倔强的背影,她说的是什么来着?是了,最后一句是:“算了。”那一句简简单单的两个字震得她胸腔生疼,楚宜紧皱眉头。

        “回师傅,有姐姐,祖母,哥哥,意君,百里……”说到这里,楚宜突然抬头:“师傅,怎么这个也很重要么?”

        陌瑾一笑,望着楚宜,楚宜只觉得心间一动。她并不是第一次见到陌瑾绝胜容姿,却第一次被他震慑心神。

        楚宜很快就意识到自己的失神,略微不自然地转头看向窗外,叶子悠悠打落在青砖上染起尘埃,极其平常的事,楚宜注视得的确久了,视线收回来的时候反而恼气自己的掩饰。

        她抬头去看陌瑾,楚宜对上陌瑾的目光的时候突然惊觉陌瑾可能没有转移过视线,他好像不同寻常地注意眼前这个人,他好像有一些特别的在意分给眼前这个人,可是他的目光冷静而深沉,波澜不惊,仿佛明了这一切又全然不在乎的样子。

        楚宜终究还是落败在他面前。她复又低头,慢慢道:“大概算不得什么的。”

        陌瑾留在嘴角若有若无的笑意还在,他道:“今日天气不错的,适合看看风景。”

        楚宜:“回师傅,是的。”

        陌瑾:“你说了百里……这个百里,是谁呢?”

        楚宜徒然一惊,按理她说出百里时,就已经极为不妥,她及时打住了,以为大家会不动声色地揭过,谁知他反而再牵出话头。

        “回师傅,自然是百里司暧公主,她许久没有来楚府了。”楚宜打马虎眼道。

        陌瑾好像很认真的样子,说不上为什么,楚宜就是觉得他没有听。她不由得再一次思考自己和陌瑾的关系,陌瑾就像天降谪仙般高贵纵意,世间所有他要的都可以奉送到他手中,世间所有的山山水水他都有办法去踏阅,世间所有他在意的肉眼可见地少之又少,可他来到楚府,陪伴在自己的身边,陪她念书写字还要给她看病,所以他欢喜自己么?

        楚宜生出这漫无边际的思绪,神离体外般思考着,最后一字一句地判决是不。

        还是忍不住咬咬嘴唇啊。

        为什么是不?

        为什么不会是一个肯定的回答?

        她不知道。

        陌瑾勾画的试卷笔墨已干,他看着楚宜神思远游的神情,开口道:“哦,原来是这样。听闻当初五殿下上京一别颇决然,不用问问前因后事吗?”

        楚宜腰身笔直,心底的发麻蔓延到背后,寒毛直立,她微一眯眼,指甲不自觉地扣紧桌沿,这算是试探么?楚宜立刻道:“师傅多虑了。”

        “半年已过,皇陵乃苦寒之地,以殿下之尊生生受此磋磨,来日或未可知。听闻湘幽州的州长很是为百里律殿下忠心耿耿,事事周到妥帖安排,只等一年之期,恭候殿下尊驾莅临。湘幽州有三宝闻名天下,徽墨留香千年,临崖纸重玉苕,曼绝风神是湘女,以上三者……所言皆不虚。”

        楚宜止不住心里的闷气,她实在不明白大家为什么都揪着过去不放手,好像所有人都认为她这辈子都会执着于百里律身上再没有解脱的一天。楚宜是那个楚宜没错,可楚宜也不再是、永远不是那个楚宜了。

        楚宜微带着冷淡嘲讽道:“不要紧,当初怎么失忆的,来日也怎么失忆就是了。”楚宜又道:“回师傅,您今日牵扯的有些远了。”

        陌瑾道:“有些远了?你这篇文章不也信笔由飞杂乱无章,怎么,还不准师傅随口说说?”

        楚宜心里那股气散了:“回师傅,徒弟不敢。”

        陌瑾道:“好了,回去继续描红罢。”

        菏泽取回卷子,试卷上大大小小的笔迹遒劲有力透纸背,楚宜一瞧当即对半折好,面无表情地,故作姿态从容行礼而去,菏泽等人紧跟着一路远去北菀园。

        陌瑾看着房内的空塌,唤了尚愚推他出门,阳光细细密密地洒在他的脸上,他手指尖轻握复又放开,仿佛在思量什么。

        尚愚突然道:“楚大姑娘和王檀的事,嘉凤公主已经知道了,来日或有殃及也未可知。”

        “无事。”陌瑾道。

        “以嘉凤公主对王檀公子的心思,来日怕是会有些动作。”尚愚道。

        “不打紧。”

        “主子?毕竟也是天家人物……”

        “尚愚,不必多言。”陌瑾微微皱眉。

        尚愚瞧着陌瑾的神色,还是开口道:“大人嘱咐了,一切行事,要以主子安危为重。”

        陌瑾闻言抬眸:“我的安危,自有上天庇佑。”

        “主子,您又不信鬼神。”尚愚回道。

        “以前不信,以后信又何妨。”

        尚愚听闻眼前人的话,瞳孔不自觉微微睁大,他突然觉得主子来的目的或许并没有那么明确。

        碧澹园。

        内碧院里楚宜看着陌瑾的笔迹,恍惚回忆起了红纸黑字的两个字,那是:阿楚。

        凭记忆那该是陌瑾的手笔,阿的可字一笔竖勾,是直竖下来,没有勾折的。但是文卷这里他写的“阿”却是有勾折的。陌瑾不像是会克己更改习惯的人,楚宜一愣,开始觉得自己不过是庸人自扰之。

        文卷上陌瑾的批策深刻入理,楚宜自以为做文章还算入目,可那些刻意精巧的地方无一不被揭示出来统统删掉,故作高深的地方则被点破道明,楚宜只觉得心里浮着淡淡碎萍,她细细叠好文卷收在匣子中压着。

        菏泽仿佛隐约知道楚宜心中的曲折缠绕,静静侯立在侧却不说话。

        “菏泽,你知道……师傅的事么?”

        菏泽抬头,看见侧倚在榻上散落的衣角花纹秀丽繁杂,傍晚阳光斜斜入窗柩,恰有一束光落在这张娇俏明媚的脸上,未长大的容姿,已有几分惑人心神的韵味,她的表情有一些困惑,有一些欢喜,还有一些烦恼。

        “陌世子,大齐唯一异姓王独孙,幼年失亲,少年天资聪颖绝伦,避世十年,体弱有疾,未有婚约。”菏泽仿佛背诵过一般。

        楚宜蹙眉,陌瑾所有的信息好像就止于此,反反复复听到的就是这些话,楚宜不由得看着菏泽,菏泽却一脸平静,一副内心坦然的模样。

        “那你说,师傅为什么来楚府呢?”

        “主子,陌世子行事,肯定自有他自己的道理。”菏泽依然回答得圆滑。

        “平日里可没见你这么冷淡说事的模样。”楚宜不由得急道。

        “主子?”菏泽瞧着楚宜神色,反而一笑。

        “他之前住过楚府,为什么不同我说?”

        “您可没有问。”菏泽应道。

        “那我现在问呢?”

        “陌世子的事,外人从来都不清楚的。”菏泽回道。

        “菏泽,我想知道他为什么来楚府。”

        “主子。”菏泽唤道。

        “你说……是为了姐姐么?”楚宜轻声道。

        菏泽一惊,猛然抬头看住楚宜,她数步并作上前道:“主子,大姑娘的事不能乱说的。王檀公子的行为已经是乱了分寸,其实上京城天家权贵人物孰有不知道的?如今没有人嚼舌根,就是大家对这件事避讳。王家想来这一年内,就要把亲事定下来也未可知。大姑娘身份敏感,您万万不要说这些话落人口实,切切谨言慎行。”

        楚宜眨眨眼,看着一脸着急的菏泽突然笑起,她道:“这是自然,你早告诉过我,姐姐的身份敏感,我难道还不知道吗?我不过就是好奇些,瞧你这么紧张,真是的,快去把月桂莲子汤收了放在盒里,我看姐姐去。”

        这吩咐恰到好处,菏泽当即福身转身而去。

        晚上亭灯大盛明亮,楚宜自楚华的栖梧园出来,看尽了一路的各色亭灯,空气中弥漫着松脂香,灯火摇曳竟有几分女鬼出场情景的味道,楚宜不免笑自己又在吓自己。

        路过安然居的时候,楚宜脑海中不自觉跳出陌瑾的模样。那么从容而沉静的模样,明明什么事都不牵挂,却停在那里,安静地表明复杂的心绪。

        却又什么都不是。

        楚宜走到内碧院院门,侯立的婢女们推门扶着楚宜入内,楚宜早已恢复成平静愉悦的表情,她的神情于这些仆人而言,是再明确不过的行动指向,楚宜已经习惯收敛不必要的情绪。

        不知为何,楚宜突然抬头看了一眼琼花树,她微惊的表情一闪而过。回到房内,楚宜想了想,嘱咐了菏泽几句,就叫众人离开让她静静。只不久,百里臻便出现在房中。

        “殿下好兴致,半夜三更偷访楚家深闺。”楚宜捧了茶饮着。

        “别瞎说话,爷可担不起你那位阿姐。要不是因为你,我决计不会夜探你这个楚府的。”

        楚宜静静看他,百里臻自顾自斟茶,氤氲朦胧中他的脸消去了那份青涩,透出了青年的味道。

        少年轻狂却十分理所当然的味道。

        纵然是满身贵气,亦正然有道,像是行于黑夜里仗剑天涯的剑客,把光与暗斩断,划地为界,这是他的国,他坐拥江山也拱手相让江山,他不以为然。这不像是他,不该是他应有的那模样。

        楚宜有一瞬间的愣怔,回过神来道:“有什么事?”

        百里臻一脸你怎么这样的表情,道:“上次我说带你夜访方宝楼,就不记得了?我今日有机会出来,等你这么久,你要是不去,我们今后交情断得也差不多了。”

        楚宜扑哧一笑,眼睛眨眨,端起杯子道:“我说我不去了么?”

        圆桌的两侧,各人各抱一个白搪瓷杯,袅袅烟雾中相视一笑,碰杯一声,像极了所有年轻人自以为郑重实则不羁的场景,道一声:“好。”

        楚宜有时会想起这个场景。

        时光再走,她仍记得当初那份至性至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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