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大雨

一场春雨后，琴川的春天好像突然就来了。

        阳光开始变得炽热、浓烈，近午时甚至有点晒人。

        在徐医生的建议下，苏叶将自己的病例移到了青禾的医院，复诊时就不必千里迢迢去往平城。长时间的高铁即便不似乘坐飞机时艰难，却也十分难熬，对她的康复没什么好处。

        这天复诊结束，苏叶在桥头下车，撑起遮阳伞走回家。

        琴川依山傍水，临水是一片平坦的田野，背靠的后山则大多开发成了茶园，还有部分被租借出去做苗圃，放眼望去，一片绿意。

        琴川人大多靠种植农作物维持生计，这时候田间地头都是农忙的人。

        二月底洒下的番茄种子、青椒种子在育苗盘里长成秧苗，趁如今温度适宜，需要及时种下。另一头水田里，正有人躬身种藕。

        村落里隐隐有鸡鸣狗吠传来，空中飞鸟振翅飞过。

        看惯了城市的喧嚣和拥挤，苏叶无比喜爱如此一派宁静的人间烟火气。

        终于到家，苏叶将遮阳伞收起，打开院门。

        碗莲缸里“啵”一声响，大抵是鱼儿吐了个泡泡。前几天方思文送来的织梦网挂在檐下，被风吹得轻晃。

        小院安谧异常。

        拉开屋门，出门前定时煲上的汤香气扑鼻。

        苏叶在玄关处换了鞋，挂好包和伞，先去厨房洗了个手，揭开汤锅盖子洒下薄盐，开小火煨着。

        今天是周末，方思文早前发微信说想来蹭饭，估摸着时间也该到了。

        换了身居家服，苏叶将几扇窗户打开通风，又拉开了厨房的落地门。温柔的风扑进屋内，携裹进植物的清香。

        鸡翅已经解冻好，用厨房剪刀从中间剪开，方便腌制入味。

        今天的晚餐是牛肉加牛丸粉丝汤和蒜香鸡翅。牛肉丸是除夕那天剩下来的，一直放在冰箱冷冻室，今天总算能解决掉了。

        将牛肉丸下锅，鸡翅下锅煎制的时候，苏叶还拌了个蔬菜当作清口小菜。

        不多会儿，方思文便风一般来了，还没进门就能听她喊“姐姐”。

        苏叶应了一声，将两碗牛肉牛丸粉丝汤盛出来，撒上香菜和炸蒜，端到餐桌上。

        方思文换了鞋进来，手里拎着两只菠萝，兴高采烈地说：“回家路上看见的，好新鲜啊！”

        稍加思考，苏叶笑说：“那今晚的甜品就决定是菠萝派了。”

        “好耶！”方思文雀跃地主动请缨切菠萝，挽起校服外套袖子就去到水池前开始给菠萝削皮。

        鸡翅煎到两面金黄，撒上两勺蒜酥就出锅上桌。

        一顿简单的晚餐吃完，方思文将所有东西都一扫而空，与苏叶一起洗了碗，便跑去院子里消食。

        看她逗弄了会儿缸里的小鱼，苏叶突发奇想，“思文，能帮我问问，村里有空置的地出租吗？”

        “等下回去问问我妈吧。”方思文说，“姐姐你要种地？你会种吗？”

        苏叶摇摇头：“不会种，但想试试。”

        在琴川买菜稍稍有些麻烦，最近的一个菜市场有二十分钟车程，平时肉类多买点可以放冷冻，但蔬菜买多了容易放坏，也不好天天跑市场。

        她打算种一点平时吃的蔬菜，西红柿、小白菜之类的，还可以种上韭菜、香菜这些作为调料使用的小菜。

        方思文便说：“知道啦。”

        苏叶原以为这事需要费点功夫的，没想到周一一早，方思文的母亲就带着她去看了一块地。

        这地足足有一亩大，说是分给的那家人年后出去打工去了，这才空置。

        “这可是块好地，平坦得很，土又松。栽点番茄黄瓜的都合适。”

        原本苏叶想着问到一块小小的田地也就足够了，正犹豫着，就又听方母笑说：“人家说可以便宜租给你，要不要嘛？”

        骑虎难下，她只得点头，“那我租。”

        后面的手续倒是不算繁琐，很快就办好。

        方母在旁边说着，“你一个人忙活肯定要搞好久哦，明天我帮你问问，可以请工除草。到时还可以请个师傅开个旋耕机过来帮你打地。”

        “谢谢您，”苏叶诚恳地说，“要不是有您，我真不知道怎么办了。”

        “要得。”方母摆手示意不用客气，又给她说了一下村里请工的价钱，这才走了。

        苏叶目送方母走远，转头看着面前杂草丛生的田地。这块地离小院也就五分钟的路程，四面都挖有地沟，取水方便。

        旁边的田地种着菜椒、苦瓜等蔬菜，类型十分丰富。菜椒地里还有人在除草打药。

        回到小院，苏叶简单地画了个图，把整块地规划了一下，分出几块区域，到时可以种上不同的蔬菜。

        最后她决定在一个角落种上韭菜、小葱和香菜，再留出一点种小白菜，剩下的地方分作两块，分别种上番茄、茄子。

        两种作物成熟时间差不多，可以一起照顾。

        下午苏叶在方母的帮助下请到了两个帮工，第二天下午她就一起跟着去地里除草。

        两个阿姨干活麻利，苏叶像只乌龟似的好不容易清理掉十分之一，这会儿功夫，她们就已经清理完剩下的部分坐下休息喝水了。

        苏叶忙上前付工费，两人却说不急。

        待得旋耕机来翻过一遍地，两个帮工又挖上了排水沟，将地块按照图纸上的分区分开。

        一直干到天色擦黑结束，苏叶这才一起付了。

        因为有些过意不去，她特意多付了10％，两人也不推拒，只乐呵呵地说下次需要帮工随时联系。

        整完地，接下来就需要育苗。

        苏叶在网上买了许多农具，也不知道有用没有，店家推荐就买了。

        等农具到家的这几天，她买了一些种植方面的电子书，狠狠恶补。

        最后决定不自己进行育苗，而是到市场上去买别人养好的幼苗来种。这是最稳妥的做法——而且，育苗期至少也要40天，她实在等不及。

        看书的间隙，苏叶也会观察月季的长势，随时准备横拉。

        藤本月季长得快，及时横拉能去除顶端优势，使其更快地长出更多的蔓生枝条，争取在来年春天能开出花墙。

        这期间江栩然偶尔会来帮忙。

        两人虽交流不多，但苏叶能感觉到他比之前要稍稍放松一些。

        孙玉岁曾说过，充实的生活会让她减少胡思乱想的频率，这几天下来，她深觉如此。

        如果江栩然也一样，那就更好了。

        －

        又是周末，苏叶买的农具到了，幼苗也送到了她的手上。

        方思文自告奋勇要和苏叶一起去种地，

        两人将草帽防晒衣手套都套上，全副武装地出门。

        走到一半却下起了雨，两人只得狼狈返回。

        这雨来又凶又急，砸在青瓦之上叮当作响，很快在院子里汇成一条小小溪流。

        苏叶将所有窗户都关好，找来干净的毛巾递给方思文。

        方思文一边擦着头发一边嘀咕：“我妈说这几天可能要下一场透地雨，还真被她说中了……不知道要下多久。”

        苏叶朝窗外看去。

        窗外雨帘很密，就像一层灰白色的网，严严实实地将屋子整个笼住，严丝合缝。

        江栩然从睡梦中惊醒，眼底干涩发痛。

        窗帘紧紧拉着，雨声被隔绝在外，屋里更像是一个密不透风的罐子，令人喘不过气。

        这段时间以来，江栩然一直以为自己好像好一点了，也能提起劲去做一些事。却在昨天再度被打回原形。

        浑身发冷、无力，嗜睡。

        再度闭上眼，江栩然只感觉自己好像全身都是黢黑的腐烂的淤泥，像是陷在了一个无人知晓的沼泽，越陷越深。

        他觉得累极了。

        他疲惫不堪，无力呼救，只能静静地等待自己被没顶。

        意识逐渐陷入黑沉。江栩然猛地睁眼，发觉自己正站在一片稀疏的树荫下，左手沉甸甸的，他低头，看到了手里的画箱。

        画箱里应该装着他的画笔、颜料……应该还有其他的，却已经记不清了。

        身旁的树上不知有多少只蝉，正发出刺耳的鸣叫。身侧人声嘈杂却也不遑多让。

        不时有人看过来，他始终只看着前方。

        舅舅一家三口正手牵着手在麦当劳甜品站外排队，舅妈手里的伞上开着凌乱的花，在烈日下逐渐模糊不清。

        江栩然无意识地舔了舔唇，发干的唇角刺痛。

        不知等了多久，汗水滑进衣襟，一家三口终于回来，每人手里都握着一只泛着凉气的甜筒。

        “走啊，死站在那干嘛？妈的真耽误事啊……”

        江栩然依旧分不清这是谁在说话，他只觉得眼前发黑，不由自主地栽倒在地。

        ……

        “轰隆”一声。

        春雷震得窗户都哗哗直响，方思文在沙发上缩了一下，拍拍胸口，“不怕不怕，吓不到。”

        苏叶忍俊不禁，下一秒却又想到了江栩然，疑心他仍旧在阳台上发呆，便起身准备出去看看。

        这种雷雨天待在室外实在是太危险了。

        她拿上伞，走到了院子里仔细朝隔壁阳台上看去，没发现江栩然的身影，这才松了口气。

        这场雨下下停停，终于渐渐变小时已经是傍晚了。

        方思文眼尖，哇声跑去了院子里，指着天际说着：“彩虹！”

        苏叶也跟着走去门廊下，抬头便能看到天边横跨着一道明亮的彩虹，与叠压的乌云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久违的、发自内心的喜悦再度充盈于心。

        看罢彩虹，方思文又突发奇想要吃冰淇淋，但苏叶这里是没有的——她不常买这种高热量的东西。

        于是两人撑着伞一起去超市买。

        大雨后，来自四面八方的雨水流入排水沟后一起汇进镜水河，远远地便能听见河水奔腾而过的动响。

        方思文进超市翻找喜欢的冰淇淋，苏叶则站在桥边等她。

        河水混浊，流速很快，卷来无数树枝枯叶，在漩涡中打转。

        苏叶的目光落在岸边的水草上，余光却瞥见远处有一个身影立在水中，被流水带得摇摇欲坠，像是随时要跌进去。

        有人遇险！

        她霎时上前一步睁大眼睛确认，行动比思考更快，等她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扔下伞绕去桥下朝那个人奔去。

        方思文买了冰淇淋出来，大喊：“姐姐——”

        “去叫人！”苏叶理智稍稍回笼，大声吩咐方思文。

        雨后河边湿滑，她跌跌撞撞跑过去，离得近了发现那居然是江栩然，顿时呼吸一滞。

        他是遇险？还是寻死？

        苏叶不敢再想，不顾狂跳的心脏，叫着江栩然的名字用力跑了过去。

        中途滑了两跤她也不敢停下，手脚并用地爬起来朝江栩然跑了过去。

        河边的江栩然终于有了反应，他无意识地后退了一步，被浪推得趔趄了一下，跌进水里。

        苏叶终于跑到他面前，用尽全力将他从水里拖了出来，抹去他脸上的水痕。

        “江栩然！”她脸上满是滑落的水滴，颤声道，“你在干什么？”

        分不清是眼泪还是雨水。

        江栩然如梦初醒，突然短促地笑了一声，无所谓道：“我不知道。”

        一时寂然。

        苏叶胸口起伏，大口喘着气，只觉得脑袋和心脏都“突突”发痛。

        然后，眼泪唰一下淌下。

        那个明媚的午后没能流出的眼泪终于在这一刻尽数决堤。

        “你真是疯了……”她艰难地挤出几个字。

        她坐在岸边，哭得哽咽。

        像是要将半生的眼泪都流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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