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少年04

看似平静的海面之下，存在一只巨大的兽。

        船只在广阔的大海上行驶，自以为能借助风浪渐行远去，殊不知这只潜伏在海底的兽掌控着水流的方向。光凭其跟随桅杆影子时的黑影，就已足以成为笼罩住所有人的原始恐惧，年轻的船员莽撞地将船锚抛入海中，才惊恐地瞥见深海之下存在什么。

        海兽本可以独自穿行于洋流之中，却利用他浮潜和翻身时卷起的波浪，将所有停下查看的船只打翻。卷起的海啸波及岸边的住民，无数无辜的人因此丧命。当船员举起长矛投向这只自私的生物时，海兽认定这是不自量力的背叛，随手将船击沉。

        沉船泄漏了满仓的宝藏，无意间，无数金银珠宝挂满了他的肢体，他却毫不在乎，头也不回地潜回深海。

        就这样，海兽不断地躲藏，击沉更多的船只，却又因此获得了更多的钻石珠宝和金银器。

        越是保持神秘，就代表着越多不可撼动的财富。这一事实吸引着源源不断的船员冒着生命危险，去寻找这积累了百年宝藏的庞然大物。

        于无人之时，兽在深邃幽暗的海底孤独地低吟，声波穿过几万海里、穿越几个世纪。

        “女士，这边都是青少年的书，”书店店员走到她面前，指了一个方向，“那里才是幼儿读物区。”

        “好的。”嘉妮将书合上，放回了书架。

        店员瞥了一眼那本书，是本根据神话传说杜撰的文学小说，《海兽克拉肯》。

        封面画着一只狰狞的海怪，正在与巨大的船只搏斗，缠绕着桅杆，已将木制的龙骨击碎。暴风雨冲刷着甲板，一些人被触手卷起丧失了性命，大部分船员选择跳海，只有少数人还坚持守在炮火旁。

        “您对这本书有兴趣？”店员露出营业微笑，抽出那本书向嘉妮展示，“汉德斯女士的新作，现在购买还随书赠送手工绘制的航海图。”

        “谢谢，还是不用了……我随便看看。”嘉妮礼貌地回了一个浅笑，然后向幼儿区走去。

        店员原地看着她的背影，在心底奇怪地嘀咕了两句。

        不是自己想买，可看封面也不像是念给一两岁孩子的睡前故事啊，那位女士到底怎么想的，明明之前是她问自己哪里有小孩听的故事……不过，那本书的结局是人类战胜了海怪，倒也算是个光明的故事了。

        嘉妮走到幼儿读物的书架，随手拿起一本童话书，抚摸着扉页，脸上浮现温柔的神色。

        她看了一会儿，手停在本该翻页的最后一行字，接着不自觉地抚上自己的腹部。

        背后突然被撞了一下，嘉妮差点没站稳，一双温热的小手抱紧了她的腰。她低下头，看到一个大概到她腰那么高的小孩子黏着自己。

        “乖孩子，”嘉妮轻声问，“怎么了？”

        “故事……”微弱的声音传来，“再讲故事给我听。”

        嘉妮自然而然地顺着他的话题：“想听什么？”

        小孩子抬起头看向嘉妮，一时没说话，最终他摇了摇头：“都可以，只要是妈妈讲的。”

        于是，他们找了一处角落坐下。

        “狐狸小姐和狼先生……”她的嘴唇翕动，念起故事的标题，声音很轻很轻，“从前，森林里有一只狐狸和一只狼……”

        过了不久，满头大汗的男性找了过来，他看到她怀里的孩子，大声说：“费利尼！怎么又来这儿了，该回去了！”

        接着不等嘉妮出声，他便主动说：“我是这孩子的舅舅，哎，不好意思……我管不太住他。”

        “不要紧，”嘉妮低头看着那孩子，摸了摸他毛茸茸的脑袋，“费利尼很乖。”

        大人牵着孩子离开后，店员过来解释说：“实在抱歉，刚刚我没注意到这儿的情况……那孩子打扰到你了吗？”

        “没关系，我并不觉得困扰。”

        “那就好……费利尼的妈妈过去经常带他来这儿，他们以前是这家店的老顾客。所以他妈妈过世后，他经常跑来这儿，找长相相似的年轻女性帮忙读故事书。”

        店员有点唏嘘地说：“……他认错人了，其实哪里像呢，他就只记得他妈妈是黑发黑眼了。”

        “……”

        嘉妮没有发表意见，只是时不时点头应声。店员说话间，她仔细地挑了两本故事书，询问道：“请问现在大概几点？”

        店员愣了愣，看向附近墙上挂着的时钟：“接近下午两点。”

        时间差不多了，嘉妮点点头道谢，随后去收银台付了款。

        ……

        离开精装修的书店，穿越干净的街区，她来到一处偏僻的地域，路过巷口，嘉妮闻到一股呛人的难闻气味。

        微微侧头，她看到几个精神不振的青少年背靠肮脏而斑驳的墙壁，面色潮/红，嘴里喃喃不知念着什么。

        至少这次倒在巷子里的人不是窝在墙角给手臂打针，虽说他们都陷入了同样的误区……只是，这次其中的一人看起来格外显眼，也许是没被分到足够的份量，他还有力气睁着青黑的眼皮，用闪躲的眼神打量了过来。

        他的年纪看起来与当年的威尼卡差不多，还有那份怯懦也是。

        嘉妮为此驻足了两秒，那些青少年没有管观察中的她，依旧纹丝不动，仿佛肮脏的水泥路里生着他们的根。

        而跟威尼卡一样大的孩子也没有更进一步的动静，甚至连张嘴说话的动作也没有，嘉妮便收回视线，离开了。

        顺着熟悉而隐蔽的路，她找到了当地一家诊所的黑医。

        第一次嘉妮找到他时，他误以为她是来偷偷做流产手术的，因为她看起来年轻，且无人陪伴。

        不需要任何证件，只需按照预约的时间，嘉妮再次来到这里。

        这次的检查结果与以往一样，没什么区别。

        “还是老样子，也许问题不是出自你身上，”黑医暗示道，“你既然这么想要孩子，该找的另有其人。”

        “他不会露面的。”

        “哎，好吧。”

        “这个对我来说没用了……”嘉妮将怀里的读物放下，她轻声说，“麻烦你将这两本书给那些要当妈妈的人吧。”

        黑医有些为难：“她们大多来我这儿不是为了生孩子，都是为了……”

        “算了，”他叹了口气，“我会帮你留心的。”

        “谢谢……过段时间，我会再来的。”

        身处灰色国度，他的内心深处依旧善良，虽说黑医并不希望嘉妮这么形容自己，但他的确给很多遭遇不幸、却又身不由己的少女提供了一个途径。

        他是个有经验的医生，也解答了嘉妮的疑惑。简单来说，如果不是嘉妮的问题，那么，男方那边就需要来做做检查了。

        迪亚波罗不会轻易与外人见面，这的确会让事情变难，但寻找不知情的外人才是正确的。

        而不是，向一个不知本性的内部员工询问什么。

        那时候迪亚波罗不曾提过他是干什么的，嘉妮没过几天便收到了乔克拉特的回复。

        “我不是专业的妇科医生，所以找了几个样本重新学习。”

        嘉妮还未察觉出不对劲，乔克拉特便继续说：“不过真奇怪，我比对了五副新鲜的子宫，没发现你的跟她们的有什么不同。”

        新鲜的子宫……

        嘉妮忘了自己当时是如何拒绝他继续研究下去的，也不知道他到底停手了没有。

        乔克拉特不是正常人，了解过后，她努力不去想象他是如何向无辜的弱者施加暴力和痛苦的。

        甚至渐渐的，她觉得自己已经失去了评价乔克拉特的立场。

        生活在这座割裂的城市，仅仅相隔几公里和一条河，风景全然不同。

        迪亚波罗就像那只深海之下的兽，他并不在乎无关紧要的平民百姓，也无心对他们做什么，可因他而起的汹涌暗流和滔天巨浪，已经将无辜者卷入了。

        巷角神情麻木或傻笑的青少年，是谁让他们提前沾染上了这些。还有被街头火并波及的路人，鲜血混着脑浆，喷洒在粗糙的水泥路面，沾着血的落叶被清扫走，人好像一同变成了不值钱的垃圾。

        这些不是为了她所做，这并非出自于爱，不含一丝一毫的正义。

        逐渐浮出水面、让人无法忽视的黑暗笼罩大地，正提醒着她，她的爱人究竟做出了怎样不可挽回的恶事。

        嘉妮的心也好像被分成了两半，感到无比的混乱。她在助纣为虐，可她也是在为爱人保守秘密。

        人在绝望之时更需要坚守某种信念，如此，才能顺利走出。唯有对爱的执着，才能确保她对迪亚波罗深信不疑。

        然而嘉妮同样相信，这样的他迟早会受到某种制裁或审判。

        可能提前被更为强大的存在终结，但最有可能的，他会被「比莉·珍」带来的命运影响。

        这不是出自本人的意愿，她不会背叛自己的爱人。

        被命运所杀死，并非因为迪亚波罗不够强大。只是，人类终究无法与命定的结局抗衡，嘉妮觉得，这是一件令人唏嘘却无奈的事。

        在此之前，她要和他好好度过余下的日子。

        而等到他死后，她也会选择一直陪伴自己的爱人。

        难道如今的状况也是命运所择？

        天色尚早，远远未到落日黄昏之时，嘉妮却觉得眼前的景色都在发暗。

        她从来都不是具有野心和目标的人，自然也就很少品尝到失败的滋味。可是当她走出诊所，抬头看向昏明的天空，却不禁感到一阵无力和挫败。

        “……我还是无法怀孕……”

        她想要一个孩子，一个属于她和爱人的后代。

        等到迪亚波罗因「比莉·珍」而死，她会将能力渡让给下一代，然后就随他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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