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急景忽云暮,颓年浸已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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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卢氏的所居住的正院娴雅居离楼欲倾的小院儿不远,然而楼欲倾却觉着今夜脚下的路竟是无比的漫长。
楼欲倾一路狂奔至娴雅居,仆人已然闭了门扉。着急忙慌的他,到了娴雅居正门外,却安静了下来,方才匆忙举起的右手此时顿在了半空,而后无力的放下,一弯上弦月挂在天空,四周寂静无声,使门外楼欲倾单薄的身形观着愈发的孤独。
此时,桃红摸黑赶了过来。
桃红走进方才注意到端立在门前、一动不动的黑影。她走近,见门扉紧闭,气喘吁吁的轻声道:“少爷,大晚上的,夫人同老爷应当都歇下了,老爷身子不好,经不起这般打搅,不如明日再说罢!”
楼卢氏掌管着这么大个楼家,往日这娴雅居的灯火是整个楼府最晚熄的,如今却用不着了,楼家丢了几辈人辛苦攒下的基业,而今手头上需处理的事少之又少,楼卢氏自然也就不用再那般辛苦了。
楼欲倾不着一言,但桃红的话起了作用,终是转过身子,打道回府。
桃红跟在身后,生怕又给跟丢了,二人彼此沉默,不知道都在思虑些什么,一前一后沉闷移动的两人,像极了于黑夜中出没的野鬼。
楼欲倾回到卧房,直径行至床前,退了鞋袜,往架子床上一躺。
桃红很知趣的放下床幔,吹灭了床前的陶灯,拿起桌上一早备着的灯笼准备转身出门。
忽然沉闷的声音响起,“桃红姐姐,将灯点燃罢!”
桃红有些疑惑,却也没说什么,最近这些日子,楼家遭逢巨变,少爷却整日跟个没事人一般。
少爷不是硬心肠,她只道是自家少爷年纪还小,涉世未深,这世上的许多事都还看不明白。之前在椅子上打盹儿,也不知道梦见了何事,方才醒来,却突然变了番模样,如同开了窍一般。
原来少爷是知道的,也是懂的。
桃红听了吩咐,重新燃了陶灯,而后打着灯笼,悄声退了出去。
楼欲倾躺在踏上翻来覆去也睡不着,他怕若是阖了眼,醒来不知又会变成何等局面。
也不知过了多久,床前的陶灯就那般燃着,直到火焰变弱,徒然覆灭。
……
天很黑,落着雨,他醒着。
楼欲倾醒着,却变成了一颗树,不对,应当是又变成了一颗树。
然而这棵树并非之前梦见的那一颗,四周的景色也与上回所见也大不相同。
嗯?此地好似从前来过……这是……楼欲倾望着这片夜色,心道。
突然身下响起咿咿呀呀的闹声,楼欲倾移了视线,这才瞧见身下的襁褓,襁褓靠在他身上,外头笼着一个光罩,不被夜雨所侵。
那婴儿好似能洞悉他这棵树,正对着他露着纯真的笑。
突然四周变得嘈杂起来,来了许多人,为首之人,衣着华贵,很是威严。
待看清为首之人的面目,楼欲倾一惊,此人他太熟悉了。
多年前,楼欲倾曾亲手斩下了他的头颅,而后又灭了他那一族的所有血脉,还顺势夺得了他的一切。
而他便是前任玄夷上君!
而此地便是他居住万年的幽篁宫外!
那……眼前这婴儿?
楼欲倾不禁想起,当年玄夷上君夜雨游园,曾于幽篁宫外月华树下得天降神子,取名忘澜,世称玄夷三少君。
如此,一切便对上了。
如此,自己此时应当变作了当年的那颗月华树,而眼前这婴孩便是自己的亲生父君忘澜。
观着玄夷上君怀中的婴孩,一时间楼欲倾啼笑皆非。来不及细细思虑,突感天旋地转,两眼一黑。
楼欲倾睁开双眼,他醒了。
原来,方才又只是个梦……
楼欲倾是闻着急切的脚步醒来的,其中夹杂着隐隐约约的哭声,屋内很暗,屋外倒是灯影绰绰,楼欲倾突然想到了什么,急切而又慌张的大喊道:“桃红姐姐,桃红——”
一直守在屋外的桃红,闻声而入,泣道:“少爷,您终于醒了。”
前几日,少爷莫名晕了过去,请了城中好几个医术高超的老先生,均是束手无策。
不过,那些老先生的诊断结果倒是出奇的一致,说是少爷的脉象、气色皆与常人无异,好似睡着一般,简直是平生仅见。还言,许是少爷近来累极了,兴许过上几日,便会自己转醒过来。
众人闻罢,颇为赞同,府里出了这般大的事,少爷表面上没什么,想来心中还是上心的。
少爷昏睡的这几日,府里乱成了一锅粥,听夫人院儿里的老人言,老爷的身子一日不如一日,怕是捱不过今年,夫人的身子也似乎大不如前。
桃红一直守在屋外,生怕少爷醒过来找不着一个伺候的人,方才夫人院儿里的佟妈妈过来传话,问少爷醒来没有,桃红瞧着佟妈妈的面色,想必老爷的病情更加不妙了。
佟妈妈走后不久,桃红便远远的瞧见,娴雅居的夜空亮了一截,院内响起一片急切的脚步声,还隐隐伴着哭声。
桃红见状,面色一白,她自然能猜到发生了何事。
楼家的天要塌了。
少爷此时竟醒了。
楼欲倾此刻仅着中衣,已下了床,脚力有些虚浮,闻得哭声,观着桃红的模样,似是死了娘,皱眉问道:“屋外怎得那般亮,发生了何事?”
桃红闻言,“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大哀道:“少爷,许是,许是夫人院儿里出大事了。”
原来不是桃红死了娘,而是他楼欲倾将要死了爹。
楼欲倾像是失魂一般,来不及听桃红讲其他的,便冲了出去,越是靠近娴雅居,便越能闻得哭声,待至娴雅居门口,他愣住了。
各院的姨娘、奴仆在院儿里跪了一地,哭声是从他们身上传来的。
此情此景,脚下彷如千斤重。
迎面而来的佟妈妈见状,也愣住了。
皎洁的月色下,少爷只着了中衣,发髻歪在一边,脚上的鞋也少了一只。
楼欲倾方才一路狂奔,半道上摔了一跤,发髻是睡觉睡歪的,鞋却是摔了一跤,没顾得捡导致的。
佟妈妈回神,礼都没顾着行,急忙道:“老奴正要前去寻少爷您呢?少爷快随老奴来。”
“额,好。”
楼欲倾跟在佟妈妈身后,路过一干伏地不起的泪人,进了楼卢氏的卧房。
屋内,楼卢氏坐在床边,面色十分憔悴,拿着帕子抹着眼角的泪珠,脚边跪着几个无声啜泣的丫头。
楼卢氏听闻开门声,转首见得一身狼狈的楼欲倾,来不及询问,红着眼眶,起身上前,抹着泪珠,声音沙哑道:“我儿终于醒了,快随母亲过来。”
而后示意其他人出了屋,楼卢氏拉着他走到床前,十分悲痛道:“你父亲一直在等你。”
原本,一直绷着情绪的楼欲倾,闻得这一句话,又观着形容枯槁的楼梦生,瞬间便湿了眼眶,泪如雨下。
楼卢氏低语交代了两句也出了屋,屋里便只余下两人。
一个躺着,一个立着;一个睡着,一个醒着。
在床上躺着的楼梦生似有所感,睁开浑浊的眼眸,观着眼前泣不成声的儿子,立马端起严父的做派,只不过早已不复往日威严,有气无力的训斥道:“男子汉,大丈夫,哭、哭哭啼啼、成何体统,你老子、老子这还没死呢!”
注意到楼欲倾的形容,耗了极大心神摆的脸色瞬间融化了许多。
楼梦生如今回光返照的身子,那还经得住这般动气,楼欲倾见状,手足无措,泪珠子止不住的滑落,“噗通”一声,恐慌的伏在地上,千言万语化作了一句“父亲。”
楼梦生观着床前这个泣不成声的儿子,长叹道:“生老病死人之常情,不必这般沉重。”
想他楼梦生荒唐一生,却得老天垂怜,有了个这般好的儿子,这个儿子不同于他一般混账,心中自然是无比满意,“你是我梦生的儿子,却比我这个做老子的优秀太多,为父其心甚慰。”
楼欲倾第一次听楼梦生这般直白的夸赞自己。
当年,现实中,他确实生了一场大病,醒来,楼梦生却已然入了土,如今亲耳听闻,自小严厉的父亲竟是对自己这个儿子十分满意,心中不禁更加哀恸。
楼梦生转念到儿子马上便十五了,他记得夫人要提前几年为他行冠礼,就如同当年提前为他束发一般。
这个儿子承载了他们太多的希望与寄托。
然而,危楼欲倾,怕是过身多年的楼母也没料到,她为儿子盘算多年,为楼家盘算多年,这大楼却依旧毁在了自己这个不学无术的逆子手中。
老太太,终究没能抱上孙子,而他楼梦生,终究没能等到儿子长大成人。
思及此处,目光瞬间变得悲切起来,而后便又是一声长长的叹息。
“我儿如今十四了罢!”
楼欲倾抽泣道:“孩儿不日便十五了。”
所谓知子莫若父,楼梦生知晓他的意思,却怅然道:“我儿十五便可举行冠礼,可惜,为父等不到了,可惜。”
楼欲倾哭诉道:“父亲,孩儿不愿离开您。”
此情此景让楼梦生恍然记起,当年他雨夜归府,大雨打湿了衣衫,打落了院前满地梨花,闻见婴啼,遇见了朱门下哭闹不止的他。
想不到,一晃已经过了这么多年。
“为父等不到你及冠,眼下只能提前替你取字了。”顿了顿,攒足了气力又道:‘急景忽云暮,颓年浸已衰。’日后便唤作浸之罢!”
当年,楼欲倾醒来后,第二日便匆匆行了冠礼,母亲只言,父亲离世前已经替他取好了字,却未曾提及这字的来历,如今亲耳所闻,心中酸涩难言。
倘若眼下的他是当年的他,尚且不知晓自己的身世,也没有经历过磨折,即使知晓这字的来历,怕也难解其中味。
急景忽云暮,颓年浸已衰。
原来竟是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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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急景忽云暮,颓年浸已衰——出处李商隐《幽居冬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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