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物化（3）

对于记者来说，搜集信息永远是最重要的能力。

        傍晚时分，躺在公园的公共椅子上的洛见深想：这可真是一句没用的废话。

        记者记者，本来就是记录信息的人。但是没信息的时候，真是一个字也记录不下来。

        对于一个刚入职的小记者来说，不管是州长还是萨隆，都不是他能搜集到信息的对象。

        洛见深一整天跑了大半个新城，见到了梁秩在新城租房处的房东和邻居，还听负责处理梁秩女儿尸骨的人员好好倾诉形容了一番尸骨的惨状和当时梁秩的反应。

        如果洛见深只是想写一篇普普通通的煽情报道，那么这些素材已经足够了。

        一个看起来温柔宽厚的父亲，最终为了女儿的死疯狂，把事实中极端的部分弱化一些，那么这简直就是标准的星网爆款新闻题材，随便立几个煽情点就能收割到无数的流量。

        虽然不那么人道，但这几乎是最标准的处理模式了。

        毕竟人们都太忙了，太健忘了。

        况且非要去深究那些背后的东西，不仅读者没那么细心也没那么多精力，记者自己都还自身难保呢。

        可是。

        洛见深伸出一只手来，指向在暮□□彩越来深重的天空，写了四个字。

        【新闻真实】

        捷径就摆在面前，但洛见深总归是个好了伤疤忘了疼的人，总想坚持点什么。

        脑机在迅速地整理着迄今为止搜集到的信息和线索，但是对于展现这件事背后的真相来说，依然还是太少了。

        如果要继续深入下去，那他大概就得学着那帮亡命之徒似的调查记者，去勇闯新城北城区贫民窟了。

        ……也不知道像斐光那样的调查记者到底是怎么成功拿到消息和证据，成功躲过各方势力的追杀，最后还能把新闻发出来的，简直堪称奇迹。

        洛见深叹了口气，自视没有调查记者的那个本事，那么整个报道的情况几乎就僵持在了这里。

        难道真的只能做个敷衍了事的煽情报道，把那些潜藏在底下的不公和冤屈都避而不谈，这样就足够了吗？

        洛见深烦躁得看着天空发呆，视野里却忽然多出来一个脑袋，惊得洛见深当即坐了起来。

        他躺着的公园椅前站了一个看起来还很年轻的姑娘，灿金色的头发在余晖中闪着光。只是她眼底的疲惫冲淡了年轻感，昭示着她的年纪并不如外表一样年轻。

        自从基因改造延长生命技术诞生以来，联邦星际就已经将这项技术推广至全民普及。整个基延改造分为三期，基延一期改造全民免费，每个公民年满18周岁时都可以接受基延改造，寿命延长至100岁，且100周岁时生理表现为中青年时期。

        当然，后两期的基延改造价格，就一个比一个天文数字了。

        见自己不小心打扰到了人，那姑娘像是不好意思似的笑了笑：“我是薇薇安，是你的同事。”

        “不是徐诏让我来的。”薇薇安见他想问什么，连忙道，“我这个月快业绩垫底了，但我暂时还不能失去这份工作。你接手的工作量应该很大，一个人忙不过来吧？”

        洛见深忍不住皱起了眉头。

        ……他没记错的话，这个薇薇安在新城传媒已经算得上是个有资历的记者了。

        像这样的记者大多都经验丰富，按理说不应该出现业绩垫底的情况才对。

        更何况他接手的这新闻是个实打实的烫手山芋，连徐诏那样的资深老记者都避之不及，薇薇安图什么？

        洛见深上下打量了一下，问道：“你的条件是什么？”

        薇薇安的穿着十分朴素，看上去毫不起眼，可惜胃口却大得很：“这个新闻的业绩，分我一半。”

        “但是我已经把能收集的都收集得差不多了。”洛见深平静地说，“现在的素材组织一篇煽情报道已经没有问题了。”

        “但你甘心就这么结束吗？”薇薇安顿时有些着急，连语气都急迫了起来，“这件事能够带来的影响，根本就不是一篇普普通通的煽情报道能够带来的！”

        “所以？”

        “所以……”薇薇安对上他平静的眼神，忽然意识到自己被这小子给套路了。她深吸一口气，把那些情绪都压了回去。

        “如果我说，我发现了一条新的线索呢？”薇薇安转头看了看已经隐没在地平线以下的夕阳，“已经是晚上了，找个安全点的地方再说吧。”

        薇薇安说的倒确实是个挺严肃的现实。

        新城虽然名义上是个以中产为主的城市，但人们也都明白，其实真正的中产人数，是远不如北城区的贫民窟的。

        就算是在白天看起来大家都在正常生活工作的南城区，一到晚上，难免就会出现许多在街上晃晃悠悠的流浪者。甚至早上出来得早一些，还能看见街上路旁的帐篷和纸箱。

        两人找了一家24小时营业的会议工作室，确认完房间内没有泄露隐私设备后，薇薇安看起来才像是松了一口气。

        她一放松下来，整个人显得更加疲惫，像是一只已经被榨干了所有精力的社畜。

        她瘫在椅子上，从口袋里摸出自己的智脑，投屏到了会议室的墙上。

        会议室的灯随即暗了下来。

        薇薇安的声音低沉了下来：“你有注意到，公共邮箱里的这行字吗？”

        【消息扩大疑似与星际暗网有关，死者的行为具有极强的表演性质，动机未知。】

        “暗网？”洛见深看着墙壁上的投影，眉心蹙得更深了几分。

        暗网……的确是他从未接触过的领域。在此之前，洛见深甚至只在文娱作品里见过这个词。

        薇薇安笑了一声：“先自我介绍一下，我是个孤儿，毕业于西索大学新闻学院，记者职业工龄34年。”

        西索大学？！

        洛见深记得很清楚，西索大学的新闻学院仅次于联邦星际传媒大学，是由西索新闻集团出资创办的大学，里面的学生大多一毕业就能直接进入西索新闻集团旗下的各个媒体。

        可是薇薇安却是个孤儿。即使联邦星际政府对弱势群体有相关的保护政策，但总体上孤儿们的人生总是很难过上不错的生活，大多在孤儿院里成了年结束了政策保护生活，用不了多久就会沦落到贫民窟里去。

        这事积弊已久，连整个联邦星际都快见惯不怪了，甚至还给孤儿院取了个“贫民窟人才输送站”的称号。

        薇薇安作为一个孤儿，能考入西索大学新闻学院，还能成为新城传媒的记者，其中到底付出了多少艰辛，恐怕也只有薇薇安自己才知道。

        薇薇安见他睁大了眼，满意地笑了笑：“虽然在记者这份工作上我不算非常用心，时常在淘汰的边缘徘徊，不过，当记者的总归是要有点自己的本事的。”

        “我观察了你半天的时间，你接手的这个工作，线索应该都调查不下去了吧？”

        薇薇安的眼睛在黑暗里反射着微弱的光。

        “那么，你或许得换一个新的突破口。”

        洛见深的目光看向投影的墙壁，顿时了然：“暗网。”

        “你或许不知道暗网到底是什么。”薇薇安轻声说道，“暗网，是相对于联邦星际政府搭建的星网而言，具有全局匿名性质的网络。”

        “他们的入口极其隐蔽，登入有极其严格的审核制度，所以一个可以登入暗网的账号，通常在市面上都千金难求。”薇薇安笑了笑，“当然，通常也不会随便放在星网上卖，这可是会被警察抓起来的。”

        在这么一个不受联邦星际政府监控的网络下，暗网里进行的活动和交易究竟是些什么，就显而易见了。

        似乎是因为感受到了洛见深诧异的目光，薇薇安却只是笑笑：“既然做了记者，总是会不小心接触到这些灰色地带的。”

        “这么看来，你还没有看过这个视频。”薇薇安伸手碰了碰她的智脑，视频便投影在了墙壁上。

        这个视频是用夜视镜头拍摄的，即使是在深夜，也能拍得十分清晰。

        镜头晃了好一会儿，终于对准了一幢大楼。

        那是新城sp大楼。

        深夜的新城其实并不像想象中的那样漆黑，霓虹灯在夜空中划出成片的光污染，各色的灯光让整个城市都变得光怪陆离。

        拍摄者的设备很好，几次拉进后，镜框里就俨然已经出现了一个坐在sp大楼顶端的身影。

        一个看起来落魄又疲惫的中年男人正坐在大楼的边缘处，麻木而机械地把身边的一叠纸折成纸飞机的样子。

        夜里的风很大，他伸手轻轻一推，纸飞机就顺着高空的风飞远去了。

        而一个明显已经经过处理的声音却贸然闯入进来。

        “直播间的观众朋友们，大家晚上好。”

        洛见深敏锐地嗅到了一丝不对劲。

        只听见那道声音继续说：“欢迎大家在深夜时分还能来到直播间，欣赏‘伟大的爱’参赛作品。虽然时间不太适合，太靠近深夜了些，但请大家相信，接下来的表演——一定会足够震撼。”

        “我先介绍一下，现在，坐在楼顶的人，正是新世界公司的前高管梁秩。他的妻子是新世界公司曾经的核心科学官之一，柳舍溪。”

        “不过遗憾的是，柳舍溪女士因为某次实验中操作不当，不慎引发了实验室爆炸而身亡。梁秩因此在新世界公司内逐渐不受重视，被边缘化而最终被辞退。”

        “这位从新世界公司高管位置上跌落下来的父亲，在女儿遭遇不幸之后，最终选择以死亡来完成他的‘父爱’。”

        “那么接下来，就请大家尽情欣赏吧！”

        洛见深却忍不住深深锁住了眉头。

        这段声音虽然已经明显经过了处理，洛见深却依然能够从他的话语中听出扭曲的情感来。

        强行压抑在平静之下的狂喜和厌恶……

        什么人才会对梁秩怀着这样的心情，又对他的过去和现在知之甚详？

        如果是梁秩曾经的仇人，他又怎么知道梁秩的秘密规划，并且如此恰到好处地赶到那里，甚至精心准备了夜视镜头和远程拍摄仪器？

        梁秩本人知道这一切都被记录下来了吗？

        楼顶上的人用小刀割开颈动脉，随即毫不犹豫地跳下了大楼。

        夜色掩映下，深色的液体不断飞溅到光洁的大楼表面，又徐徐地向下流淌。

        薇薇安点了暂停。

        她转过头来看着洛见深，郑重道：“这是一段我从暗网截取下来的录屏，这段视频在暗网上热度非常高，尤其是相关的讨论热度。”

        “‘伟大的爱’是什么比赛？”洛见深忽然问道。

        薇薇安退出了视频界面，直接点开了一个并不起眼的图标。

        她在那堆复杂的界面里熟练迅速地操作，不一会儿就调出了一条信息。

        “这就是‘伟大的爱’。”薇薇安的语气突然变得十分冰冷，几乎有些咬牙切齿的意味，“一个有钱人的‘玩笑’。”

        【“伟大的爱”比赛，评选参赛作品中最伟大的爱，形式不限，题材不限。

        给予前三名参赛作品星币奖励，第一名1000万星币，第二名500万星币，第三名300万星币。

        爱的形式包括且不限于爱情、亲情、友情，动人心弦即可。

        凡是参与本次大赛的，暗网所有形式作品均可获得全额打赏，暗网平台不再进行抽成。】

        洛见深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背脊处不断爬了上来。

        什么是“伟大的爱”？

        爱本就是人类文明永恒的主题，那么去“评选”一个最伟大的爱，该用什么来评？

        当所有的艺术形式都无法称之为“最”的时候，金钱自然更不能称得上“伟大”。

        那么对于一个人来说，能称得上“最”，并且让许多人望而生惧、不敢与之相比的，也就只剩下一个答案了。

        那就是，死亡。

        这个比赛真正的目的，是用那些中层和下层的人一辈子都不可能得到的钱，去购买他们表演的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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