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物化（6）

两年前。

        联邦星际传媒大学，香农礼堂。

        “昨天我们公开的邮箱收到了一封匿名信。信里的内容做了加密处理，是‘阅后即焚’。”

        “匿名信的发信人表示自己已经向多家政府机构和媒体提供了相关信息，如果发信人没有出事，我们就不至于受到这封信。”

        “我已经把相关的信息、包括照片也重新画下来了。”

        “按发信人的意思，我们受到的这封信是属于第三层级别的。”

        “也就是说，发信人已经遇害了？”一位学姐的表情凝重下来。

        “应该是这样。”收信人点点头，“我们小组虽然在联传还不太起眼，但好歹也是个联邦星际挂名的记者团体，发信人会注意到我们也并不奇怪。”

        “根据我的推测，第一层是政府机构，第二层是联邦星际的各大媒体，第三层……应该就是像我们这样的记者团体和独立调查记者。”

        “所以？”

        “所以，愿意调查的留下，不愿意的，现在就可以退出。”

        ……

        洛见深用力摇了摇头，视野中却仿佛还残留着当时的画面。

        学姐点开了那幅由她转画下来的“照片”证据。

        就像那些荒诞离奇的科幻片中的画面一样，一个巨大的大厅中，无数的半米高的圆柱形玻璃罐堆叠陈列，整齐得像是一个巨大的标本博物馆。

        但是那些液体里浸泡着的，却是一个又一个的小孩子。

        不超过三岁的小孩子。

        而他们都还活着，睁着眼睛、扶着玻璃好奇地看向镜头。

        洛见深站在那里，只觉得自己的灵魂都似乎脱离了身体，连说出的话都遥远得像是另一个世界。

        他紧紧盯着梁栩栩的脸，目光近乎凶狠：“你说，新世界公司？”

        年轻人看起来像是个抓住了救命稻草的溺水的人：“梁栩栩，你的母亲柳舍溪，是什么时候出事的？”

        梁栩栩被他这反常的样子吓了一跳，反倒正常多了。他莫名其妙地看着面前的小记者，在心里回想了一阵，终于报出了一个日期。

        “256年的10月21日。”

        也就是两年前，洛见深他们在联邦星际传媒大学接到那封匿名信的前一天。

        洛见深用力地攥紧了拳头，几度深呼吸，才勉强冷静了下来。

        那封匿名信的发信人，是梁栩栩的母亲柳舍溪。

        洛见深重新抬起头，便正好对上了梁栩栩好奇的目光。

        梁栩栩就像个长不大的孩子，做什么事情都情绪化极了，他似乎一下子就从刚刚的疯狂和委屈中脱离出来，正饶有兴致地观察着洛见深的表情，见他望了过来，便忍不住问道：“你为什么要问这些？”

        “啊，对了，”梁栩栩像是这时候才突然醒过来，“你还没有告诉我，你到底是谁？你肯定是那些名流的孩子吧？不然你当时怎么会出现在……”

        洛见深却打断了他：“停。”

        “我们做个交易，你可以提出你希望在报道中展现出来的东西，但同样的，你得回答我几个问题。”

        梁栩栩只觉得自己忽然被那双幽深的黑眼睛盯住了，他想了想，郑重地点了点头：“我要你不准报道和我相关的东西，我是要回到上面去的人，别把我和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扯在一起。”

        他说着还撇了撇嘴，好像很不屑似的：“至于梁秩……你要是有良心，帮我多给比赛拉点票，我也是不介意的。”

        “我的要求就这些，你想问什么？”

        洛见深一字一句地问：“你说的那些‘泡在玻璃罐子里的小孩子’，是在哪里见到的？”

        “我妈妈的智脑上啊。”梁栩栩翻了个白眼，“她还一副神神秘秘的样子，不准我往外面说，还差点打了我，哼，我看就是他们这些黑心东西搞的什么疯狂计划，科幻电影里不都是这么拍的吗……要我说啊，不做坏事，他们心里才不会虚呢。”

        “你爸爸知道吗？”

        梁栩栩却迟疑了一下：“……可能，不知道吧？”

        “妈妈才是科学官，妈妈可不归他管。”梁栩栩道，“再说妈妈那副做贼心虚的样子，要不是我恰好撞见了，她估计谁也不会告诉的。”

        ……

        柳舍溪。

        洛见深对这个名字其实并不陌生，只是他一直以来，都没有把这个名字和当年见到的那位沉静文雅的阿姨联系在一起。

        在当前的几家科技巨头公司中，柳舍溪是极其罕见的女性科学官。如果不是她强硬的科研实力，新世界公司这样以义体研发作为主要经营的公司恐怕早就在前些年对体内植入机械和义体人的歧视中破产了。

        但是，倘若不是这次接手的新闻核心人物恰好就是柳舍溪的丈夫梁秩，洛见深都不知道她去世的消息。

        新世界公司把这些消息都封锁得很好。

        洛见深不知道柳舍溪当初究竟是以什么样的心态去发那些匿名信的，但很显然，她最先求助的政府机构，各大媒体，没有哪一方有哪怕一点点的反应。

        柳舍溪在等待这前二者的回复时，就已经被新世界公司发现，遭到了灭口。

        所以那封匿名信在她死后自动发出，里面甚至没有附加更多的消息。联邦星际传媒大学的学生们甚至都不知道这封信中做出这一切的正是新世界公司，他们得到的只有一张照片，一小行说明性的文字，和一串地址。

        而这帮不知天高地厚的学生们，竟然真的找到了那串地址标识的位置，找到了处理“失败实验体”的地方，一个埋满了大大小小的肢体的“万人坑”。

        “……”

        洛见深陷入长长的沉默之中，他的智脑却忽然响了起来。

        洛见深低头一看，只见上面显示着大大的两个字：

        【徐诏】

        刚一接通通讯，洛见深就差点被徐诏那又急又快的声音给吼懵了。

        “洛见深，我不管你现在正在做什么、查到了什么，你现在、立刻、马上给我滚回新城传媒！”

        “为……”

        “还问什么为什么？！你知不知道……好你不知道，但你不用问了，现在，就给我回来！否则我之后什么也不管你了！”

        徐诏的语气听起来激动急迫极了，连声线都在颤抖着。

        他这么噼里啪啦地说完这一通话，通讯随即就挂断了。

        洛见深错愕地看着手里的智脑，只觉得莫名其妙。

        他锁着眉头把刚刚徐诏喊的那一堆话重新过了一遍，心里却忽然浮现出一丝不对劲来。

        徐诏的话里像是在催人，可是洛见深却敏锐地从他的声调里察觉出来了一丝没有掩饰好的、细微的恐惧。

        他伸手接住了那个从一开始就悬浮在半空中记录了一切的摄像球，正准备离开，却被梁栩栩拦住了。

        梁栩栩盯着他拿住摄像球的手：“你可以走，这个球不可以。”

        “我既然答应了你，你想要的报道就不会出现这些内容。”洛见深解释道。

        梁栩栩却固执得出奇：“不行。”

        他盯着那个摄像球，像是看着什么心腹大患一般：“要么你留下，要么球留下。”

        洛见深叹了口气。

        他把那个摄像球拆开了，将里面的储存卡拿了出来，当着梁栩栩的面把卡片折断。

        “这样可以了吗？”洛见深问，“我必须把这些带走。”

        他的动作太过干脆，梁栩栩甚至都还没来得及看清楚，那张卡就已经被物理折损了，就算是换成什么科学官估计也救不回来。

        自然，也没有人注意到洛见深在折断那张卡之前，读取区域轻轻地贴了贴他的手掌。

        梁栩栩沉默了一下，倒也没有再纠缠什么，转身让出了路。

        洛见深到了楼下，一推门便看见了站在门口处的薇薇安。

        薇薇安显然也已经接到了徐诏的通讯，不知道徐诏和她说了些什么，薇薇安的脸色肉眼可见地难看。

        她阴沉着一张脸，冲着洛见深伸出手：“摄像球呢，给我。”

        洛见深却没像她想象中那样顺从地交出摄像球，而是不着痕迹地避开了她的手。

        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记者温和地笑了笑：“出了一点小问题，谈到了一些不太合适的内容，我需要做一些处理。”

        薇薇安却不吃他这一套，眼疾手快从他的衣服口袋里摸出了那个小小的摄像球。

        “……你管这叫小问题？！”薇薇安看着手里断裂的储存卡，气得几乎破音，“你这是一无所获！还不如滚回去写你的煽情报道算了！”

        洛见深却只是淡淡地笑了笑，目光沉静地看着薇薇安：“相信我，我有做备份处理，只是这个备份得晚一些才能交给你。”

        薇薇安冷笑一声：“回去现场编一段给我，好圆你那个‘不太合适的内容’的谎？”

        “前辈，你不会想知道的。”洛见深脸上的笑意淡了下去，只有那一双眼睛沉沉如潭水，深不见底，“知道了那些事之后，会活得很艰难、很艰难的。”

        “所以前辈，我们先回新城吧。”他说完这句话，转头看了看这幢高耸的楼房，仿佛在进行一场无声的告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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