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十九、已往

“他这是没跟我生气？”我惴惴不安地问沉璧。

        沉璧看似单纯，实际上是个小人精，她想了想，道：“多半。尊者没有愠色，也没有冷着脸，应该是没放在心上。不过看尊者这样拂袖而去，想必也是不大爽快，小殿下还是先避两日风头再去向尊者赔罪罢。”

        她说得有理，我思索一阵，摆摆手让她下去了。

        第一日，风平浪静。

        第二日，风平浪静。

        第三日，我拎了块白玉前去拜访，

        尊者正在屋中摆弄香具，香勺香炉摆了一桌子。我走上前行了个礼，呵呵笑道：“尊者倒是也悠闲，我打搅了，先赔个不是。”

        他浅笑，道：“若你是来赔不是的，便不必了，我没放在心上。”

        我没答话。

        他盖上香炉盖，袅袅轻烟升起，浅浅的竹叶味四散开。尊者闭目深深吸了一口，道：“这料香的方子还是从长昊那儿顺的，合了那么多年，还是合不出那个味道。长昊说我心有杂念，气浊，故合不出竹叶入骨的清幽，”他看向一旁不说话的我，“其实你和她倒也是很像，当年我给她讲了一个我渡劫时经历的故事，那一世我为了权势利用了一个姑娘，姑娘伤情自尽，我痛彻心扉，才知是动了真情。我道若是姑娘知我动了真情，是不是便不会再求死？她说。那这情也是日久生的，最不值得的情，一个桌子椅子用久了还会生了感情呢，该扔的时候不也会伤心一下？”

        我突然觉得我说的东西一点也不讨打了，但是一时半会儿也不知这话如何接下去，只说了一句：“她说的，倒是也不错。”

        尊者点头，道：“的确不错。可奈何这事我亲身所感，被她这么一说‘不值得’，的的确确难过伤神许久。其实都一样，明知自己放不下还要装作已经放下了，跟别人谈论起来，被别人点破还要伤神一阵，没什么意思。我从前对你说，得不到的就是执念，如此来看，放不下的，亦是执念。”

        其实，他也活得挺累的。

        “所以我常想，这后半生要么学凌彻，说放下就放下，要么学长昊，说不放就不放，”他望着前方，有些惆怅，亦有些憧憬，俶尔又看向我，“那你呢，小泷？”

        兀地被叫到，我也是一愣，才说笑一样说道：“若是有缘无分，便求个来世，若有分无缘，我就找个地方躲起来，再也不见。”

        这件事于我们两个如同没发生过一样，他甘于忘记，我不愿提起，只是我觉得尊者也活得太拧巴了些，倒是为他叹了不少气。

        七月十三尊者天不亮就走了，直到天黑还没回来，我自觉没去，熄灯睡了。

        第二日尊者回来时我正在合欢林里裁小仙娥们的衣衫，他自如地坐到我对面，瞧我飞针走线。“你的手艺不错，可愿意为我裁一件衣？”他问。

        我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道：“尊者这话说得我跟个绣娘一样呢。我做这些也不为了什么，只是打发时间罢了，尊者要是不嫌弃，我便把尊者殿上诸人的衣裳全做好了送过去。全天下都知道，山海云洲最不缺的，一个是合欢，一个是绣活。”

        “说到合欢，我那儿也种了不少，只是百十来年前一场天雷生生毁了好些，至今也再没开过花了。”他一边说一边翻着手边的花样子。

        这倒好生可惜。我叹了口气道：“也是山海云洲水土适宜长合欢，要不然像我这样随它们生长，也不打理花木的，只怕是早养荒了。”

        “今日天气不错，不出去走走？”尊者问。

        我抬头看着瓦蓝瓦蓝的天，的确是个好天，虽说日头好，但有风吹着，也很是舒适。“好是好，可是去哪里走走呢？我一时半会儿也想不出来了。”

        他低下头思索一会儿，道：“去南原罢，有个地方很不错，旁人我也不愿告诉他。”

        “可别让我再陪您去挑玉了，这东西，我可是一点不懂的，想想就头疼。”我假装哀嚎地打趣。

        他用两根手指头敲了一下我的头，道：“多大年纪了还跟小孩子似的？好，不挑玉，那地方保准你喜欢。”

        我嗷一声捂住头，嚷回去：“跟您比多大都是小孩子。”

        尊者倒是笑得很是开心，笑声中一扫前几日的阴霾之气。

        北泽跑到南原，说远不远说近不近，御风也跑了个把时辰，正是日中时分，此处却一点不觉暑热，山谷之中，嵌着一汪碧水，触手生凉，远处几栋小房子，倒是平添几分生气，山间点缀着火红的花树，，远看也看不出是什么花，但觉得生气勃勃。“这地方好，”我蹲下拨水玩，“赶明儿在这儿盖一栋小小的屋子，等我住烦了山海云洲，或是和凌彻吵嘴了，我便搬到这儿来住，没事种种菜钓钓鱼，多自在。”

        尊者哭笑不得道：“若凌彻听了这话，定是要气个半死。不过在这儿修个小房子的确很好。”

        我站起身，将手上沾的水珠子向尊者脸上溅去，他一下躲开，留我气鼓鼓在原地。“是啊，到时候我们做邻居，你的小屋挨着我的，不告诉凌彻，不让他在这儿建屋子。长昊神君嘛，你要是想再多个邻居，便告诉他罢，这样你们两个解闷，我跟小雪狐玩，这不挺好的吗？”

        他用手掬了一捧水向我撒来，我一个不小心被泼中，水珠子顺着头发流入薄薄的单衫里，凉得我打了个哆嗦。“你要是真这么住，凌彻一定宁死不来。”他又要捧水泼过来，我忙忙讨饶。

        “为什么呢？”我问。

        尊者递给我一方手帕，让我擦拭脸上发上的水，道：“你只管去问，倘若他愿意，我就给你在这里建个山海云洲。”

        远处跑来一群孩子，扯着个风筝疯跑。

        “你会放风筝吗？”尊者问我。

        北泽有斗风筝的习俗，每年三月三，满头都是花花绿绿的风筝。若是手巧了可以自己扎，若是不通此艺，随意找间风筝铺子花上三五个钱就可买上一个，而我自打十岁起斗风筝就再无敌手了。“当然会了，”我答道，“北泽三月三风筝会你听说过吗？我像他们那么大时已是风筝会上一霸了。”

        他皱着眉，佯装好奇地看向我：“你小时候怎么这么厉害，在哪儿都称王称霸。”

        “嗯，”我一脸骄傲状，挑起一个轻快的尾音，“可不是吗，我会打架，会爬树，整人干净利落，灵犀族的小公子被我收拾过一次现在看见我都绕着圈儿走。”

        那些孩子看到了我们，忙忙凑过来，一个梳着垂花髻的小姑娘问道：“大哥哥大姐姐是从哪里来的？有什么事需要帮忙吗？”她的声音脆生生的，生是装出一份成熟沉静，听起来倒是软糯可爱。

        “并非，我们仅是路过，”尊者弯下腰去揉小姑娘的头，“你可真是个热心懂事的小妹妹。”

        看着这位神仙辈分里算是祖宗的人物被叫“大哥哥”，人家又淡定地回称一句“小妹妹”，我一下子被这为老不尊的功力吓着了，就算是凌彻也不一定有如此之深的功力。尊者注意到我的反应，也笑着揉揉我的头，道：“这个小妹妹也是。”

        一瞬间，我觉得我的脸烫得吓人。

        “大哥哥你会放风筝吗？”一个梳着羊角辫子的圆脸娃娃问，“我们的风筝怎么也飞不高。”

        我蹲下，与她平视，道：“给我看看罢。”

        大大一只燕子风筝，被小孩子画得花里胡哨，想起我年幼时也常把燕子风筝涂成花花绿绿的颜色，不由得笑了笑。旁边的小姑娘不知我为何而笑，还以为是笑她的风筝做的不好，怯怯地问：“姐姐，它还能飞高吗？”

        我抬手变出一把小刀来，装模作样地削了几下，其实这风筝骨的竹片太厚了些，只能拆了重做，怕这小娃娃伤心，我便瞧瞧使了个术法上去。一切完备，我便将风筝还给那娃娃。揉揉她的小脸：“好了。不过下次不要把竹骨弄的这样厚了，会飞不高的。”

        圆脸娃娃，笑着道谢，一群孩子又跑走了。

        蹲久了腿脚有些麻，站起时踉跄一下，尊者伸手扶住我，道：“你很喜欢小孩子？”

        “嗯，也算罢，我喜欢脸圆圆的，眼睛圆圆的。”

        尊者失笑，道：“不只是脸圆的小孩子，你殿上的沉璧也是圆脸，你待她似是比旁人更亲近些，”他复握住我的手腕，“走罢，此处到我们要去的地方还远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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