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章一

西宫夜静，下弦月挂在枝头，偶有几只鸟在这四方天空中略过。

        夏夜的风吹开床帏，一个少女枯坐在床上。月光越过窗台，照入室内，衬得这姑娘像是玉石雕刻出的石像。

        她叫魏嫱，魏家义女。三年前新帝登基，魏家见她貌美，特意将她送入宫中，想让她帮嫡女固宠。只可惜她办事不力，圣宠没讨到，倒先讨了太后嫌。入宫当晚，太后无故寻了个由头，将她禁足在冷宫。

        都快三年了。

        魏嫱眼睑微垂，叹了口气。

        她本来也不是为了魏家人入的后宫。魏嫱答应来这，主要是因为那段时间，她正好收到了传来的密信——她要找的人就在宫里。

        这三年，她把后宫差不多翻了个遍。

        一无所获。

        若不是这暗信是从自家的酒楼传来的，魏嫱还真得怀疑这信息的真实性了。

        她浅浅地咬着下唇，暗自懊悔自己当初收到信，没亲自查这到底是真是假，导致现在进退两难。

        如果是假的，那人估计打着把她骗到宫里，擒贼先擒王的想法。可即便如此，魏嫱也不能轻易出逃。当年，她入宫的时候，宫妃虽不多，但除她之外，还有三四个。把她骗来的人，未必知道哪个是她。她也能在里面浑水摸鱼，装装样子。要是她有异动，那就会被发现

        如果是真的，魏嫱松开贝齿，放过被自己咬出牙印的下唇，那她就更要留下来。

        她一定要找到那人。

        一定。

        宫里香炉上的香又燃掉了一节，灰白的粉末落到台上，散开。窗外传来狸奴叫声，魏嫱耳朵动了动，辨别出了这个暗号。她理了理衣服，起身，轻快地绕到大殿后面。

        她敲了敲从右边数的第三十四块砖，一个极窄极小的密道出现在她面前。

        一个人从密道中灵敏地钻了出来。

        这人快手快脚地从地上爬起来，拍了拍自己身上的灰，抓着袖子，有些局促地站在魏嫱前面。

        来的人身形瘦小，看起来也才八九岁。他穿着天青色襦裙，胳膊上搭着浅粉色披帛。他生的周正，额上点着红点，活像年画里的娃娃。一双眼睛在黑夜里极亮，眼角微微上挑，和那微翘着的双唇搭起来，让他看起来像只懒懒散散的猫。

        看清来人时，魏嫱难免瞪大了双眼。若是她不认识这人，估计也以为这人是个丫头。

        滚犊子的，徐莫北这逼人，怎么让顺利男扮女装过来了？

        她在心里暗骂自己的友人，但明面上，她只是皱了皱眉，没出声，强行把自己快要脱口而出的市井粗话憋了回去。

        男孩站在那，无措地看着她，不敢靠近她。他对周围情绪感知很敏感，所以魏嫱只是那一瞬的不满也被他捕捉到了。他也不知道自己这样穿女子装束是错误的，毕竟来之前，师父对他的嘱托就是如果要去，也尽量穿女装去。

        师父的原话是这样的：要是你去，到时候突发情况来了。你穿着男装，指定会连累到魏嫱。

        所以，顺利就穿着女装来了。

        他的眼睛水润，像是要哭了。

        顶着这目光，魏嫱心里的火也被浇得一干二净。

        罢了，孩子不听话怎么办？

        多半是照顾他的大人的问题啊！

        总不能把错误都推给不懂的孩子吧？

        魏嫱揉了揉前关穴[1]，缴械投降。她一把拉过男孩，将手递给他。

        “是莫北叫你穿成这样来的？”她用另一只手帮他理了理头发，扬起下巴示意看向她的男孩，“写吧，你师父又收到了哪地的暗信？漠北还是南疆？”

        顺利没说话，只是用那双猫瞳注视着她。他抓过她的手，在她手心上飞快地写下一个字。写完，他还将魏嫱拖拽到已经关了的密道前，不住地推着她的腰，比划着。

        顺利是个哑巴。他原来是会说话，前些年被人刺伤了脖子，之后就再也发不出声。好在后来，他也跟着徐莫北学了不少字，平时和人交流都是直接写字。

        魏嫱感受了片刻，意识到徐莫北派这孩子来是叫她“逃”。

        逃？

        宫里又出了什么乱子？

        她微微蹙眉，前几日她也收到宫中她先前插在太后那的人传来的密信，那老太婆最近生了大病，身体大不如前了。她要是再不走，估计皇帝就要给太后祈福大赦天下。到时候，她想从宫里逃出来就有点困难。

        只是，她还不愿意放弃在皇宫找到人的想法。

        而且，再怎么说，宫里的密探告诉她，那老妖婆还能撑到今年的年末。再加上，如果皇帝有心，愿意拿国库里搜刮来的好东西供着。

        魏嫱漫不经心地拍了拍顺利的肩，示意他放宽心。

        估计吊着命到来年春耕天子藉田[2]还是可能的。

        现在还差皇帝在的盘龙宫和前朝，她今年应该能查完。虽然感觉如果她要找的人在前朝的话，到时候要带走还挺麻烦的。

        顺利一瞧便知道她没把这话放到心上。急了，一个劲儿地把魏嫱外密道那推。

        只可惜他力气太小了。

        魏嫱直接抓住他的手腕，刚想安抚他。

        宫门外突然传出尖细的声音。

        “来公公到！”

        魏嫱心中一惊，将他带入怀中。

        她压低声音，贴在顺利耳边仔细嘱咐：“你叫鹂儿，是我从魏家那带来的丫鬟。因为我对你有恩，所以你一直跟着我。一会见机行事，别出岔子。到时候我再找个机会把你送出去。”

        怀里的人张皇地点了点头。

        “魏主子。”掖庭的管事太监站在门外等她出来。

        “来公公？”魏嫱装作刚被惊醒的模样，推门来迎。

        她绞着手帕，哭哭啼啼地跑了出来，“陛下陛下知道臣妾是无辜的了吗？这是要接臣妾出去了吗？”

        来公公默不作声地打量着她。

        开门的女子发髻散开了，那双看过来的杏眼宛若藏着琥珀。又因为最近天热，下面的人没想着给她备冰块，她的双颊热出红云。但看相貌在宫里算是顶好看的了，只是这人

        就是有点缺心眼了。

        来公公想起了三年前，这小主因为看丽妃跳舞，在宴会上笑得乐不开支。当场被太后娘娘叱责品行不端，送到西宫好好管教，这一管就是三年。结果，这位小主连侍寝都没捞着。现在的礼节也学得一塌糊涂。

        当时大家还以为太后会迁怒魏家。结果不久之后，圣上专宠魏家的嫡女。每旬送到她那的赏赐如流水，每侍寝一晚，位分就往上升一个。其他嫔妃圣上都没多看一眼。第二年，魏家那位便被封为皇后了。

        不过，太后居然对这事乐于见成。

        他们真的是真爱吗？

        一见钟情可能吗？

        来公公低下头。来之前陛下说话的样子仿佛还在他眼前。

        “母后真是老糊涂了，还和顾相那里有牵连，”高位上的男子端起茶杯，又将它放下，轻慢地笑道，“不过现在，顾家应该指望不上她这个‘因病离世’的太后娘娘了。”

        来公公不敢抬头看他，只看见了他那只曾用手帕杀人的左手，一下又一下地敲着桌子。

        那只骨节分明的手上带着翡翠扳指。

        “小来子，把她接出来吧，”那位帝王难得仁慈，“三年了，我爹临死前还在床前扯着我的手，要我好好照顾她呢。”

        “真有趣，她和魏淑文是不是还是义姐妹？母后希望我独宠魏淑文，我爹却希望我待她好一点。”

        “这可让我不知道怎么做呢。”

        这话听着明明没什么不对劲，但依旧让来公公不禁打了个寒颤。

        太后久病的药味混着南疆配的浓香，让人头昏脑涨。

        怕是陛下盯上这位了，以后还是少和这位小主接触为妙。

        “来公公？”魏嫱有些奇怪这太监怎么不说话了，又叫了一遍。

        “魏主子，今儿可有喜事呢，”来公公不动声色地往一旁错了一步，“太后大病，陛下为太后祈福，大赦天下，下旨将您接出冷宫了。”

        他拿出圣旨开始宣读。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魏家女魏嫱，讷言敏行，贞静持躬，特封为魏才人，资以鼓励，钦此。”

        魏嫱：‘鼓励’？

        这和她老师那边说的话还挺像的，难道她要找的人就在盘龙宫帮忙写圣旨？

        当然最坏的情况就是，她要找的人直接被关大牢了，现在这道圣旨就是来试探她。

        可现状容不得她多想。

        “恭请圣安。”魏嫱当即忽略掉圣旨里奇怪的话，果断跪下，恭顺地接了这道圣旨。

        她强压下心里的困惑，殊不知能回答她疑惑的人正在盘龙宫。

        “你说，她就这样接了圣旨？”玄发男子随手翻着奏折，随手画了个叉，打了个哈欠，眼皮快要耷拉到一块了。

        “是，魏二小姐虽然有点疑惑，但她还是接了圣旨。”暗处传来一个男子的声音。

        玄发男子一顿，一时没注意，墨落到奏折上，留下了一个点。

        “看来也不是？”当朝皇帝萧煜将手中的奏折塞到左边那一摞中，“乌客，你说我的学生该不会还没来吧？”

        “您不是不想让她来吗？”乌客抱着剑倚在大殿的柱子旁，没好气地呛他，“当年知道簌娘把情报透露出去，您不是气得要死吗？”

        “簌娘还被您送到北边，现在估计还在和养狼的打架，”乌客凉凉地说，“恭喜您，能用的人又少了一个。”

        “我也不知道，”萧煜摸了摸下巴，故意略过乌客话里对他压榨员工行为的控诉，“我想见她，又不敢见她。我甚至希望她压根不知道这消息，别来京城。”

        “但说心里话，我还是想在两军对战前见她。”

        桌上的烛火随风摇晃，微光勾勒出萧煜的面容。乌客恍惚间觉得他好像比平时都柔和了不少，至少在谈到他的那位学生的时候，这本来轻飘飘的人突然多了几分真实感。

        只是，那位是叛军首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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