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〇一八

雨彻底停的时候，已经是傍晚六点钟。冬天的晚上本来就黑得快，六点出头，一中附近的住民楼已经陆陆续续地点起了灯。

        万家灯火。

        文艺汇演是随着这场大雨泡汤了。莘莘学子们尽管心里不满，到底也只好一边嘟囔一边收拾书包。

        好在即将迎来他们心心念念的寒假假期，这比什么都要强。

        程守白就很开心。

        他家离一中总共也就两个公交车站，遇上城市大塞车的时候，骑着他爸大学时候留下来的28寸凤凰牌单车只要十分钟，然而每天早上7点50分上课的高中作息总是让他很痛苦。如果可以，他愿意抱着个被子睡在学校，好多睡五分钟。

        寒假意味着在未来的二十几天里，他又能睡到自然醒——如果他爸没有在早上6点钟的时候突发奇想拉上他一起去晨跑的话。

        “梦因，你寒假打算干什么呢？”他高高兴兴地收拾着书包，揣了揣，估摸了一把重量。

        徐梦因看着他，忽然想，对啊，要放假了。

        对于假期，她虽然也不能说讨厌，但远没有她的同学们那样热衷。

        也许是因为粥店的收银台写作业远不如教室的课桌来得安静。

        而现在又多了一个原因。

        她忽然意识到，原来自己竟然是期盼着每天上学的。

        上学意味着可以和自己喜欢的人相见。

        最接近彼此的时候，他们只是一个转身的距离。近水楼台未必先得月，但坐在第一排欣赏月亮似乎比坐在最后一排好。

        比起和喜欢的人素不相识或萍水相逢，起码他们是可以说上几句话的前后桌。

        然而这个时候，徐梦因还不懂，这世界上还有另外一个词，叫“饮鸩止渴”。

        他们肩并肩往教室外面走。徐梦因走路的时候还走神，没看清楚路，撞上了桌角，疼得眼泛泪花。

        如果这个时候另一个人在的话，大概会说：“徐梦因你不会是小脑发育不健全吧？”

        不过好在，程守白大体上还是一个绅士的男孩。

        他愣了一下，随手从陆扬帆的抽屉里抽了几张纸巾给她，哭笑不得地问她：“你这是怎么了？放假高兴傻了？”

        徐梦因只能忍着痛微笑。

        暗恋是会有报应的。

        她语调轻扬地说：“寒假在家里写寒假作业呀，还能干什么？作业好多。”

        程守白听了，嗤笑一声：“其实也没必要全都写，学会做计划并查漏补缺才是最重要的。高考考出成绩才是最终目的，其余的这些都是手段罢了。只要能达成目的，老师们也不会强求你用什么手段。毕竟大家都是高中生了。”

        高中生和小学生比起来又有不一样的地方。

        徐梦因抬起头，打量着这个英俊的男孩，他是如此的成竹在胸，从不为自己的未来而忧虑。

        所以他怎么会懂像他们这样忧虑的人每天都是怎么辗转反侧，夜不能安？前途很重要。

        徐梦因的母亲对于女儿能到市里的重点高中就读颇为自得，她不止一次和自己的女儿说起，附近人家的女孩子们哪个上到小学就终止学业，到家中店铺帮佣，哪个初中毕业远赴大城市将工资悉数上交家中，没几年就为家里盖起楼房。

        徐梦因的母亲不厌其烦地强调徐梦因“命好”，但也从不吝啬于坦言，如果徐梦因不能争气考个好大学，那么她绝不会为徐梦因支付学费。

        徐梦因和那些早早终止学业的女孩相比，唯一的不同就是她热爱读书，并侥幸在读书这件事上稍有成就。

        “可是，我不知道。”

        “不知道什么？”程守白嗯了一声，似乎没明白这句话和上一句话有什么内里的联系。

        徐梦因说：“可是我不知道，除了这种手段，还有什么手段能够达成目的。”

        他们一起抬头，望着窗外。然而一时间，他们都不知道，对方望着的究竟是窗外灰沉沉的天空，还是天空下明亮的灯。

        “你寒假一般都在哪里学习？家里么？”过了好一会儿，程守白拉了拉自己身上的书包带子，低头问她。

        还没来得及听到她的回答，杨老师在门口朝他招手，程守白只好走了过去。

        “还不回家呢？”

        “就回，就回。”程守白有点受不了杨老师，如果说甘宁是一只母老虎，杨老师就是母老虎中的笑面虎，逮着机会就给人挖坑那种。可怕的是，对方和他爸妈的关系很好，给他挖坑的可能大幅上升。

        杨老师似乎没看出来他的怨念，还笑着关心他：“拿到雅思成绩啦？怎么样？”

        程守白只好扯了扯嘴角：“作文差了一点，才7，总的倒是有75”

        “寒假有什么游学项目没有？”

        程守白听到这里，忽然觉得大事不妙。

        果然下一秒，对方接着道：“知道我们学校高一下学期的研究性学习吧？我和你爸说好了，你呢，就选我的课题，到时候申学校写cv的时候也可以加进去。”

        “要分析的样本比较多，反正你寒假也没什么事，就来学校帮我整理吧。”

        “寒假要在家里写寒假作业……寒假作业好多。”他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更诚恳一些，一双亮晶晶的桃花眼写满了真诚。

        杨老师说：“诶，可是我刚才听到有人说作业不用都写啊。”

        “……”程守白咬牙切齿。

        他还没有读上研究生，却已经见识了老板可以有多么无耻，从这一点来说，也是一种人生经历的丰富和拓展。

        “我新买了《生化危机5》”杨老师说。

        “是借还是送？”程守白狮子大开口。

        “看你表现。”杨老师笑眯眯的。

        程守白同学是任天堂的忠实粉丝，家里有数代任天堂掌机。爸爸妈妈虽然不禁止他打游戏，但在游戏时间和游戏经费上还是会加意限制的。

        程爸爸和程妈妈都是高度近视眼，从小就对程守白的视力健康很重视。

        杨老师走开后，程守白才走回徐梦因身边。他们远远地看见杨老师在走廊和一个高大却瘦的男孩说话。

        距离太远，听不清在说什么，只能隐隐约约地捕捉到几个“欢迎”“困难”类似的字眼。

        男生身上穿着的是不属于他们学校的校服，浆洗得已经有些发白，但背却挺得很直，背影宽阔，仿佛一颗杨树。

        “我靠，这好像不是我们学校的吧。”王乐鑫走上来，勾着程守白的肩头张望，“杨老师亲戚？”

        “不是。”一直涂着指甲油的卢绫同学这回终于找到说话的机会了。

        她故意神神秘秘地道：“你们猜他是谁？”

        “……要能猜的着，我还问什么？”

        “他叫梁靖年，是学校专门从外地挖的尖子生。我妈说，一中高三这回砸惨咯。”

        “有我们程哥在，学校还得往外头挖尖子生？谁能比我们程哥强？”王乐鑫第一个不乐意。

        程守白还在这，卢绫当然不能不给他面子。

        她嗔道：“双剑合璧，强上加强不行啊？”

        “行行行，你说的都行。”

        程守白听着他们说话，被吵得不行。

        刚才和徐梦因说到哪来着？

        他忽然道：“诶，要不你寒假也过来吧，我们和王乐鑫、陆扬帆他们几个一起在学校写作业呗。”

        徐梦因的视线从外地生的身上收了回来，听了他的话，思索片刻：“……你是想让我们和你一起当苦力吗？”

        程守白在q|q上一连说了若干次，力邀小徐同学和他一起加入杨老师的“非主流青少年原生家庭研究学习”，但都被她拒绝了。

        【c：反正都要选一个，选哪个不一样啊？】

        【moonin：工作量不一样。】

        徐梦因对需要发大量调查问卷，阅读大量文献资料的“研究性学习”敬而远之。在高考不考综合素质之前，她对提升自己的综合素质都显然不会有什么兴趣。

        尽管对化学老师的“香皂制造”很有兴趣，但她个人仍然更偏好语文的研究性学习，原因无他，语文老师提供的大多数研究性学习题目甚至只需要写一篇读后感。

        【moonin：但是我可以帮你发调查问卷或者统计表格。】

        何必多此一句。

        在某些时刻，她无法遵从自己的内心，因为喜欢做出不理智的选择；但在另一些时刻，她又无法完完全全地听从自己的理智，摒除一切来自于他的影响。

        一起去学校学习的约定很快也化为泡影。

        徐梦因在不需要上学的假日非必要总是很少离开小店，她的童年，她的少年都在这一方收银台上成长。在她还没有桌子高的时候，她就已经学会了拿着扫帚扫干净客人留下的烟蒂。

        徐妈总是说，她被这间小店绑住了脚，一年四季也休息不了几天。然而小徐梦因何尝不是呢？

        当她第一次想要和好朋友们一起逛书店买文具的时候，他们告诉她，不要整天只知道出去玩，也帮着家里一点。过后这就成为了一个魔咒。

        她在考虑自己之前，首先要学着考虑别人。

        寒假，她和程守白在即时通讯软件上断断续续地聊天，让她懊恼的是，聊天通常都是她开头，他结尾。

        只有一次，他读到了两位网络文学先驱的纷争轶事，知道她恰好是两位中的一位的书迷，分享给她。

        她读罢，道：“文学的美往往从破碎的理想中榨取。他们恰好是理想的悲剧的两种化身，前者像纯净的水晶，决意为理想破碎，后者有理想，但无法仅仅为了理想而活着，所以在人生的某些关口抛弃理想，并对自己从前的理想嗤之以鼻，却又难免会在往后功成名就之时惋惜、悼念自己逝去的理想。”

        程守白觉得很有意思，想要和她再聊下去，这时候店里来了客人，恰好徐爸徐妈有事走开，徐梦因慌慌忙忙招呼客人，只好暂时放弃闲聊：【不说了，先去学习了。】

        程守白不疑有他，但还是忍不住笑言：

        【徐梦因，你有没有觉得你也有点像这个作者，你老是在做一些自己未必喜欢，但是大众普遍认为正确且有益的事情。】

        忙碌半日后，她回头看见这条消息，忽然沉默无言。

        冥冥之中，她有种预感，这是一句谶言。

        过了腊月二十三，店里的生意忙碌起来，徐梦因给父母打下手，没再找程守白聊天，只偶尔回答他某某老师的作业要求是什么，忙着忙着就到了除夕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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