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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〇二一


不知道为什么,徐梦因总觉得这个寒假似乎过得特别快。

        尽管母亲的偏心和父亲的默认仍然不可避免地地存在于她的生活中,粥店的学习环境也依旧嘈杂,但她在收银台上埋头写作业面对突然前来打扰的客人变得更宽和也更从容。

        她希望这是一种好的开始,一种成长的象征。她可以越来越不在乎那些让她伤心的人、事、物,最后有一天她就能像一只真正的自由的鸟儿那样,冲破樊笼,飞向更广袤的天地。

        然而有时候,她写着作业,也会陷入某些看似无足轻重的思考。比如说,飞,可以飞到哪里呢?

        截止到现在,十七岁的徐梦因还没能坐过一次飞机。对于飞机的目的地,她无疑是茫然的。

        又比如说,飞,一走了之,然后就再也不回来了吗?这个想法第一次浮现在她的脑海中的时候,她就被自己吓了一跳。

        小的时候,爸爸妈妈总是很喜欢问她,以后长大了赚钱会不会上交家里?他们老了她会不会赡养他们?

        她总是斩钉截铁地回答“会”,好像生怕说晚了一秒,他们就会抛弃她。从很小的时候开始,她就学会了表忠心。

        然而,她其实说谎了,她最大的愿望,就是能够离他们远一点,再远一点。

        快点开学吧,至少开学之后,她能够不再被困在这张收银台上。

        还有几天就要开学了,程守白觉得很是痛苦。

        一觉睡到自然醒的生活就要结束了,更不必说他还有一大堆卷子一点也没写。

        有的人不写作业是因为他们写不出,而有的人不写作业是因为他们不写作业考试的时候照样写得出。

        不过显然,大黄是不会同意他这个理由的。

        想到这里,程守白只好把台灯的灯光调成暖黄色,痛苦地呻|吟一声后,继续痛苦地应付自己手边的一大摞试卷。

        有些题目相当熟悉。他博闻强记,过目不忘,很快发现大黄给他们出的压轴题摘录自这几年的高考真题。

        ——程守白的院长父亲从他初中的时候开始就热衷于将那些从朋友那里搞到的高考真题复印一份给程守白“练手”,对于应试教育,这位中年精英的感情颇为复杂,他是应试教育的受益者,今日的一切十有八九得益于他在一个合适的时代会考试,但又像他身边大多数出身和他相似的精英朋友们一样,他致力于让自己儿子可以不必像其他人那样千军万马过独木桥。

        程守白当机立断,拉开抽屉,唰唰几下剪下试卷上的解题流程,啪嗒一下,用胶水贴在了寒假作业上。

        一道题绝不写两次,这是他的人生准则。

        他这边正操着剪刀解剖试卷呢,那边他妈在房间里喊:“阿白,你的手机是不是关机了,宜婷让你看一下消息。”

        李宜婷的父亲和程父既是同乡又兼舍友,还是一个研究所里出来的,关系好得几乎能穿一条裤子,甚至于李宜婷的父母正是在程氏夫妇的大力撮合下才走到了一起,尽管这件事让程守白的母亲后来着实后悔不已。

        两个人从小就是一个幼儿园,一个小学,一个初中,又顺利地升上了同一所高中,还是同一个班,这样的缘分在外人看来实在强大得堪比502胶水。

        不过,对于程守白而言,李宜婷实在是一个甩也甩不掉的大麻烦。他不觉得她美丽,也不为她的多才多艺倾倒,事实上尽管他能很快地解出奥数题,但始终不明白他身边的那些男孩何以为李宜婷神魂颠倒。

        如果爱一个人只是因为她是你生活环境中最优秀的那一个的话,那出现了更优秀的人是不是就应该移情别恋?

        在他还没有明白爱情究竟为何物的时候,他就已经形成了这样一种爱情的标准,那就是,爱应当是独一无二、不可替代的。小说家们常常称之为专情,然而事实也可能只是他一如既往的懒散让他不想把爱人这件事重复上两次。

        他“哎”了一声,表示自己知道了。程妈妈也就放心地坐回自己的书桌前做听力练习。

        他们家经常这样的,三个人都有自己独立的房间,不吃饭,不聊天的时候,他们就静静地做着自己的事情。

        李宜婷找他,大概不会有什么好事。程守白不大情愿地摸到自己搁在枕头旁边的手机,发现它没电了。换了电池,开了机,弹出来两条消息。

        一条来自李宜婷:

        【沈一清问你来不来聚会,陆扬帆,冯叡他们都在这儿呢。】

        一条来自徐梦因,她问他一道物理题。

        程守白想都没想,先回答了徐梦因的物理题。

        李宜婷干脆拨通了他的电话,他也没挂,大大咧咧地扯淡:“我不跟沈一清说了我这作业堆积如山,再不写大黄就要提刀把我大卸八块了吗?你干嘛又问。”

        对方也干脆地挂断了。

        电话那头,沈一清递给李宜婷一支可乐:“连你也叫不动我们大学霸啊,什么时候这么勤问好学了他?”

        连你。

        有的时候,语言充满了艺术。

        要比别人更优秀,要和别人不一样。这样的信条多年来推着她一路向前走。她读过很多书,懂得很多道理,去过很多地方,见识了很多风景,学了很多才艺,奖状和爸爸的藏品一样多。

        男孩子们爱慕她,送上一封又一封情书,女孩子们羡慕她,围绕在她身边听她说她在欧洲旅行时的见闻。

        李宜婷的母亲在她八岁时正式和她的父亲离婚,结束了他们充满争吵的婚姻,过后,尹女士在三十五岁的高龄出国读书,攻读医学博士,从此甚少参与女儿的生活。

        然而,所有见过尹女士的人都会说李宜婷非常像她的母亲。尽管李宜婷看上去更温和淑女,但她们本质上都有一种高高在上的傲慢。

        沈一清轻轻地戳了戳李宜婷的肩膀,笑道:“叶冰莹也来了。”

        另一个叫邬倩倩的女生笑道:“她也不是我们班的吧,谁叫她来的?”

        “我们班那么多男生,总有一个会叫她来呗。”她们嘻嘻哈哈地笑起来,这种氛围非常巧妙,独属于青春期的女孩。

        尽管同学了三年,还曾被年级的同学一同摆上学校论坛评选校花,但李宜婷对叶冰莹实在没有什么了解。仅存的印象是她的热烈、大胆,同时和三个男孩谈恋爱,整个初中阶段换了八个男朋友。

        然而小孩子懂什么?他们只不过是在玩一个叫做恋爱的游戏。

        “听说她从初三开始追程守白,让程守白见了她就跑,刚我们大学霸说什么也不肯来,不会就是为了她吧?”

        李宜婷第一次认认真真地看这个女孩。

        她身材娇小,心形脸蛋,眼睛很大,但皮肤算不得白。不能说不好看的一张脸,但离惊世骇俗的美人也差很远,至少比之李宜婷这样的大美人来说。

        条件普通却异性缘旺盛,有时候比倾国倾城的大美人更招女生们的厌恶,李宜婷想,毕竟爱美之心人皆有之,然而不美还能得到他人的爱,让人百思不得其解。

        她有些怜悯地看着场上的这些人,拆解着他们可能的起因与结果。

        叶冰莹很爱笑,看见李宜婷在看她,她大大方方地扬起一个笑脸。

        她手上拿着一支鸡尾酒,让李宜婷很想告诉她,未成年人不能饮酒。

        未成年人确实不宜饮酒。家宴上,徐梦因就礼貌而坚定地拒绝了伯父的劝酒。

        开学前,一向以长子长孙自居的大伯父听闻了弟媳和姐姐的不和,自作主张地凑了这个饭局,让徐梦因有些适应不良的是,大伯父选的酒楼就是上次程守白和她吃午饭随便凑合的那家。

        酒过三巡,大伯父开始劝和:“都是一家人,有什么过不去的?一点小误会而已。”

        他说着,叭叭哒哒地开始抽烟。不光自己抽,也递给场上的其他两个中年男人抽。

        徐姑父下岗后一蹶不振,徐大姑让他出去哪怕摆个夜宵摊子也行,他每每推三阻四,在抽烟这件事上却不遑多让,接过来擦了火,先悠悠地吐了嘴烟圈。

        徐梦因只觉得桌子上的菜都沾上了烟灰,嘴角抽搐,想要出言阻止,到底还是顾忌着场合,只能起身把窗户开了。旁边的小堂姐倒是嫌恶地皱了皱眉头,不过很快就捧着自己的iphone沉醉在偶像的盛世美颜中。

        “给我开可乐。”

        “开你个头。”

        当年徐爸徐妈生下徐小弟后,颇为扬眉吐气,没少在徐大伯一家面前炫耀,大伯父大伯母一咬牙就在小堂姐十几岁的时候给她生了个二胎,她和徐梦因俩人倒也算是同病相怜。

        “快开,快开,你不开我就和妈妈说!”小堂弟扯着他姐1800一件的耐克卫衣,就差往袖子上吐口水了。

        小堂姐不耐烦,直接把可乐推到徐梦因面前:“你就不会找别人给你开?我哪有手?”

        徐梦因失笑,开了可乐,插了吸管,自顾自喝了起来。

        小堂弟被她这个操作整得一愣一愣的,不过因为和徐梦因不熟悉,还是选择缠着他姐:“我的可乐被喝了,你给我重新拿一瓶,拿一瓶!”

        “拿你妈拿!自己没手!”一直埋头刷论坛的小堂姐突然爆发,吼了弟弟一通,场上猛地安静了下来。

        “徐思彤,你怎么回事?”大伯母看着小堂姐,满脸不悦,大伯父则笑着打圆场,“哎呀,孩子高三压力太大了,怪我,今天她本来是想在家里好好复习的,是我想着让她也出来一起吃个饭,彤彤,以后不许这样没大没小了。”

        懒得理会她爸,小堂姐抱着外套扬长而去。大伯母在后头问她:“你去哪?”

        “宿舍。”实验是封闭制的,大年初七就能返校。

        大伯母又问:“你爸车在这儿,你怎么去?”

        “打车,我又不缺手。”

        “这孩子,真是被宠坏了,现在的女孩子哪。”

        小堂姐走了,接下来遭殃的就轮到了徐梦因。

        三个中年女人忆苦思甜,一会儿说自己那会儿家里女娃子都不给上桌,哥哥弟弟吃番薯肉,她们只能啃番薯皮儿,一会儿又说起她们那会儿父母怎么肯让女儿读书?

        “你们现在的女孩子实在是太幸福了。”

        徐梦因听着她们翻来覆去的话,实在腻味。为什么自己遭受了苦难,却希望年轻的同类不要幸免于难?

        她不明白。

        忽然地,她抬起头,以玩笑的语气问场上三个年纪相仿的中年妇女:“过那样的日子很自豪吗?”

        场上第二次陷入了沉寂,不过好在徐梦因并没有等来预料中的滔天怒火。小堂姐打了车一路狂奔回来,扒着门问:“你们谁看见我手表了吗?卡西欧,白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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