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上元再遇

这一觉睡得漫长。

        姜晏再醒过来时已是第二天巳时了。她隐隐约约知道自己又做梦了，但梦中情节却记不真切。她倒是觉得无妨，缓了片刻后便起身梳洗，随后推开了房门。

        候在园外的婢女见到她出门，也未曾多说什么，只是恭恭敬敬地等候吩咐，另有一小厮离开，应是去向姜愿汇报情况去了。

        姜晏知道姜愿一定会过来，假意也好，真情也罢，他总归是要来套套近乎的。所以她并未急着出府，而是在清水阁内随处闲逛，一边在心中预演着接下来可能发生的情况。

        不多时姜愿果然来了。他今日身着深紫色锦衣，腰佩蓝田玉带，一派衣冠楚楚之态。

        “阿姐休息的可好？”姜愿甫一走近，含笑的声音便同时传来。

        姜晏回身看着他。她其实不太明白，为何姜愿总是一副笑着的模样，温和的，邪肆的，漫不经心的…他不累吗？姜晏觉得自己这般挣扎着活着就已经够累了。

        姜愿对上姜晏的视线。她的眸光里曾经无悲无喜，而如今平静之下却带着似有若无的哀伤。这样的眼神出现在她那张堪称人间绝色的面庞上，实在是有些…奇妙的和谐。

        “尚可。”姜晏道。

        “那便好。”姜愿依然带着和煦的笑意，“昨天没来得及问问阿姐，阿姐如今已得了几枚五行灵珠了？”

        果然是为了这个！姜晏心想，面上却是不显。

        姜愿一边数着手指，一边慢条斯理的分析道：“药王谷一枚，白水宫一枚，星河秘境里的想必也是被阿姐取了去。啊呀，至少三枚了呢，阿姐好生厉害。”

        “所以呢？”姜晏淡定的反问道，“你要同我抢吗？”

        “怎么会呢？阿姐说笑了。”

        “那你是要把你这的一颗也给我了？”

        “阿姐这次过来，难道就是为了取灵珠的么？”姜愿眨眨眼，一脸无辜的样子，“阿姐对我一点感情都没有么？”

        “…不是。”姜晏心说真的好绿茶，她都想扶额了，偏偏这绿茶精还是她亲弟弟，她不能直接上手教训。

        她在心中默默地将姜愿和方霁对比，嗯，姜愿是绿茶精，方霁…虽说没那么茶，可还是套路了她不少，无论哪个她都觉得难以招架。

        姜晏无端觉得有些心烦。她竟然开始想念方霁了。

        “我就知道阿姐心里有我！”姜愿面露喜色，“家里这枚灵珠，待我寻到了，一定向阿姐双手奉上。”言下之意就是还没找着了。

        “说起来，阿姐这一个多月去哪了？竟是一点消息也没有。”

        “哦，躲起来了，然后不小心碰上官教主，打了一架，输了，所以我又跑了。”姜晏盯着姜愿，半真半假道，“想来玄冥教也不能留我了。我无处可去，无凭可依，生无可恋，死之前的愿望就是想要知道为何姜家待我如此，所以来寻个解答。这个答案你满意吗？”

        “阿姐开什么玩笑，什么死不死的？”姜愿关切的表情不似作伪，“阿姐可是伤哪了吗？”

        “无碍，不说别的，我逃生能力一流。”姜晏负手而立，自嘲的笑笑，“倒是昨天那人说的实情，真让我难受啊。”

        “简直都要让我怀疑我的存在就是个错误了。我只是个祭品啊。”

        “阿愿，”姜晏突然这样唤他，语气中仿佛带着一丝期盼，“你后悔救我吗？”

        姜愿怔住，继而莞尔，像孩童获得了珍宝一般开心地笑着：“阿姐，我不后悔。”

        假的。

        “我知道了，多谢。”姜晏说完，抬步就往外走。

        姜愿还没来得及回应一句“你我之间何须言谢”就见到姜晏往外去，忙跟上想要拦下她：“阿姐去哪？”

        “我说过的，”姜晏并不停下脚步，“我出去走走。”

        姜愿被她甩在身后。他不知道刚刚是哪里出了问题，使得姜晏突然反应如此奇怪。但他觉得应该没什么大事，毕竟姜晏对他的态度算是更进一步了呢。

        姜愿不禁想着，应该很快，他就能通过姜晏得到五枚灵珠和其他东西了。这样很好。

        姜晏一路避开前厅出了旭日山庄。

        听了姜愿“真诚”的回答她只觉得胸口闷得厉害。她实在不懂，为何从小养尊处优，被精心呵护长大的姜愿会是如今一番模样。不只是绿茶而已，他阴狠、凶残，还装的一副道貌岸然、从容有度。并且刚刚，她感受到了姜愿的恶意——对她的恶意，虽然只是一瞬而已。

        姜愿应该是厌恶她的，虽然不知此恨从何说起。即便如此还要装成好弟弟的模样来迷惑她，用温情来困住她。

        真当她是个傻子么。需要乞求别人施舍的关爱才能活下去么。可笑。

        姜晏不知不觉走到了河边。

        陵川在北，正月里仍寒意浓重。彼时竟纷纷然飘起雪来。

        姜晏从储物袋中取出一把油纸伞撑开，踏着雪泥，缓缓踱步上了河畔的石桥，在桥中央站定。

        她从伞下探出手，零星的雪花落在她手掌心，片刻才逐渐融化。她这才觉察原来她手的温度也如此之低。

        她想，这一世作为姜晏的一生，血亲怀怨，师长生别，挚友离散，所钟欺瞒；从未善始，何得善终？

        她侥幸从两次生祭之下活了下来，会不会还有第三次，而那才是最后的终点。

        她早就开始后悔答应燕绥做这个劳什子女主，走这出剧情线了，太难了。

        但若是畏难，那便也不是她了。

        这条路，她始终是要走下去的。

        姜晏在桥上站了许久。

        直到天色幽微，灯火渐起；皓月高悬，飞雪已止。

        上元节同样也是灯节，在这一日，人们除了举办灯会，比拼花灯，猜灯谜之外，也有不少人放飞天灯，虔诚地许下自己的心愿。

        姜晏早已收了伞，在河边慢慢走着，不时驻足抬头望着一盏又一盏升起的天灯。

        她隐约觉得，有一道视线，一直在跟着自己。

        本以为是姜愿不放心她而派来的眼线，姜晏本不欲做些什么。奈何那道视线太过热切，姜晏实在没忍住，回首看了过去。

        长身玉立红衣似火的女子盈盈一眼，就让藏在暗处的那人动了心。

        原来是他。陌生的脸，眼神却骗不了人。

        姜晏深吸一口气，慢慢向那人的方向走过来。

        她想，不是说了不要来，真当换了一副面孔她就认不出来了么？这贴的小胡子，怎么，是要装成一个算命先生么？

        她发现我了？认出我了么？方霁收回视线，坐在伪装的算命桌前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却见姜晏正朝着他在的街边方向慢慢行来，然后…面无表情的路过了。

        “姑娘。”方霁还没来得及失落，嘴巴却比身体反应更快。

        姜晏已走出两步远，闻言停下脚步，回头看了看，见周遭其他人并无反应，这才开口：“这位先生，是在叫我？”

        “是，今日正逢上元日，我观姑娘孤身一人无人作陪，想必定是有什么烦心事。在下不才，尚通卜算一事，不若为姑娘算上一卦？”方霁抛出早已准备好的措辞。

        姜晏都要气笑了。她已经尽量当做不识，这人却偏偏要凑上来。为何一人在此，不正是因为他么？

        “哦？那先生不如算算，我是因何事才一人在此？”姜晏开口，言辞间带着戏谑。

        “姑娘请坐。”方霁摊手指向面前的板凳，待她坐下方才继续道，“姑娘可否伸出右手？”

        姜晏想看他继续表演，故依言伸出一截皓腕。

        方霁顿时习惯性探脉，甫一接触才发现自己的不对，赶紧改为轻点她的手掌，假装自己在看手相：“姑娘福泽深厚，今日虽孤身，他日必有同路之人相伴。”

        姜晏却笑道：“我怎么觉得先生方才是如同诊脉一般，难不成先生学做卜者以前还做过医者？”

        方霁：“…倒也…不是不可以。”真的大意了。

        姜晏倏地抽回右手道：“是我说笑了，我这幅身子还不需要旁人来瞧。至于先生所言，是否有同路之人，在于那人而不在于我。郁结终会消散，但是否有新结尚未可知，这一点希望先生明白，今日言尽于此。”

        说完，她起身离开，也不顾方霁的神色，向前走了两步又回身，勾起唇角，笑容明艳：“都说‘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先生选的地方倒是不赖，如此，今夕便也算不上独行了。”然后便再也未曾回头的离开了。

        方霁闻言愣了一愣，像是猛的意识到什么似的抬头——他随意选择的摆摊地的身后正是一棵硕大的柳树，初初发了新芽，而此刻明月悬空，正像是挂在了柳树之上。

        她早就知道了！不愧是姜晏啊。

        她一直是这世上最清醒之人。

        方霁从惊讶之中冷静下来，又开始回想她那番话的深意。

        不算独行…同路之人…是不是意味着，她已经原谅自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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