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6 左耳（终章）

饶是灯光不再普照，霍祁霖还是能够很轻易地感觉到林念姝的脸色刷一下惨白如纸。

        “我听说，她在三年前给你做过一段时间助手。是在你的工作室吧？”

        “啊，对，我有点印象。”林念姝呵呵道：“那小姑娘好像比我小几岁，挺踏实肯干的。我本来还挺看好她，后来个人原因就没再这儿做下去。”

        “那你知道，她后来去哪了么？”霍祁霖是个不太擅长隐藏情绪的人。他成年以来对大是大非的判别，在一定程度上造就这不甚圆滑的个性。

        就像现在，怀疑和恐惧让他一丝笑容也难以挤出来。

        “这我怎么知道呢？我又不是只有她一个助理，何况——”

        “但她不一样，我觉得，她很可能是唐天骁的妹妹。”霍祁霖用手指弹了下名单，林念姝难以自持地打了个激灵。但她笑意佯装，不肯吐口：“那……那不是很正常么？他妹妹代表他的公司出战，这……”

        “可我听说，唐小倩很有可能遭受了意外，不在人世了。”

        “我……”林念姝冷汗直冒，她根本无法想象，这么天衣无缝的计划，霍祁霖到底是怎么起的疑心。

        “念姝，我现在就想知道。唐天骁为什么要杀念尔。用那么残忍的手段…...不顾一切地……

        早在半年多前，念尔收到过一封写给林总监的威胁信。上面说你在TF大赛时的获奖设计，是他人成果。这，又怎么解释？”

        “霍祁霖！你是在怀疑我么！你和我妹妹的丑事我都释怀了，不惜毁了这张脸来成全你们。现在她死了，我隐姓埋名来帮你渡过难关，你却拿那些莫名其妙不相关的人来跟我质难！”

        林念姝彻底崩溃了，她语无伦次地叫嚣，全无风度的样子简直让霍祁霖陌生至极！

        “我要你告诉我真相！念尔为什么死？唐天骁到底为什么要杀了她！”

        “谁杀她你问谁去啊！又不是我杀的——”

        就在这时，全场灯光一变。伴随着最后一幕高调的开场乐，模特们踩着精准的步伐，把最后的盛宴呈现在全场眼前。

        那是——

        唐氏集团的主题风格么？

        樱花，白雪，少女梦幻。

        重生，死亡，凤凰涅槃。

        是个什么样的故事要被这样演绎？是个什么样的鬼才在诠释某个迷失的灵魂最后的希冀。

        唐小倩，那个白衣服的女孩，亭亭玉立与立体环绕光影斑驳的大屏幕下。

        是她么！

        不！

        霍祁霖只觉得心脏在那一瞬间凝结成冰。

        那张魂牵梦萦的脸，在鲜血和绝望的屠戮下，永不后悔地绽放着定格的笑容。

        是他的林念尔，他的妻子。她还活着！

        乐曲落幕，全场凝息。在掌声即将爆发出来之前，林念尔从主持人手里抢过话筒——

        “各位来宾，女士，先生们大家好。请允许我在今天这个特殊的场合，像大家讲述这套主题的寓意由来。

        我给这套设计取名‘灵倩’，她的创始者，是个单纯善良有梦想的姑娘。她生来便是上天的宠儿，天赋没有让她变得惰怠，才情没有让她变得骄傲。

        她是天生的设计师，本该站在最瞩目的舞台上，接受时尚的检阅和潮流的拥护。

        只可惜，早在三年前，她便永远停留在了自己的二十一岁。”

        霍祁霖没有去看身边的林念姝，只从紧张急促的呼吸里，他就能判断了这个故事的结局。

        那一刻，他只有喜悦，只有不安，只有愧疚和不知该从何说起的想念。

        “是的，我今天以唐小倩的名义，代表唐氏集团出战TF大赛。我的作品，基于她的创意，融入她的灵魂。除了梦想，我更要为她洗刷冤屈！

        三年前的TF大赛，有人剽窃了她的作品据为己有，事后杀人灭口，天理难容！”

        一时间，场面沸腾了。无数记者举着话筒录影机蜂拥过来。

        混乱中，明显的一道人墙将林念尔牢牢护住。

        大家都明白，这是一场有计划的逆袭。那些人，都是唐天骁的手下。

        接着哗啦一声，身后的大屏幕吐出雪花一样的斑斓。

        无数直接间接的证据像世界版图一样明晰呈现——

        林念尔一袭白衣立在舞台上，黑压压的反光里，她很轻易能够捕捉到林念姝的眼睛。

        她已经没有那张熟悉的脸了，但眼睛不会变。

        那从小虚伪到大，在友爱的糖衣炮弹下，虚伪日消月长。

        “林念尔，你说的是你姐姐林念姝么？”

        “林念尔，当初你跟你姐姐的未婚夫在一起了，这件事究竟是捏造还是——”

        林念尔早就知道，此言一出山崩地裂，但事实就是事实，假的永远变不了真的。

        “是的，我说的就是我的姐姐林念姝。害死自己的助手唐小倩后，她为了逃避唐家人的报复，故意设局陷害我，然后把自己扮作受害者的样子，理所当然地整容出国。如果你们不信，后面的屏幕上，有当年酒店乌龙事件的真实视频。

        给我和我先生霍祁霖下药的人，就是我姐姐林念姝。

        她把我当做她的替罪羊，以吴安娜的身份回到霍氏。这份DNA检验报告，就是吴小姐永远不能抵赖的血缘！”

        “林念姝…..”霍祁霖转过脸，眼里尽是不可思议的恨恼：“我千算万算，都不敢去想。那天晚上的事，是你做的！”

        “我……”林念姝咬了咬唇，拔腿就要往外冲。

        “林小姐，你还想去哪？”

        唐天骁的人已经把场面完全控制住，魁梧的身影一拦，故事的结局差不多就写好了。

        “我……”林念姝无处可退了。

        这里有负责曝光的媒体，有问询而来地警察。有恨不能置她于死地的仇人，还有被她背叛殆尽的至亲至爱。

        什么叫四面楚歌？

        可有的人，绝路分明就是她自己走出来的。

        “姐，你究竟……为什么要那么做？”

        林念尔走下台，白衣胜雪，气场清凌：“你可知道，你是我唯一的姐姐。是我在这世上最重要的亲人。我妈死了，外婆死了，但我从来不会感到孤独，因为你给了我所有的欠缺和爱。

        你教我做娃娃的衣服，教我梳漂亮的辫子，教我怎么活得自信精彩。你为什么要把大家都逼到绝路！”

        “你以为我想么！”林念姝失控大吼道：“我对你好，因为你是个乖巧的小妹妹。你什么都不懂，单纯得让人忍不住对你好。可是谁叫你越来越优秀的？谁叫你抢我风头！

        最可恨的，你竟然敢打祁霖的主意。不要以为你十二岁时肮脏的日记没有人知道！”

        “姐！你……”林念尔明白，嫉妒是第一原罪，是可怕的导火索和踩雷般的恶动机，“可你……你对我有怨有恨，你也不能去杀人啊！”

        “我没想杀人！那小姑娘自己不好，年轻轻的，那么功利！我好说好商量，借鉴在我工作室名下，又不是不给她分账。凭她的资历，还以为自己真能一炮而红么！

        我只是约她到公园谈谈，她自己失足掉下去的！我又不会游泳，没救而已！我有什么错！”

        林念尔知道，若比起不善于控制情绪。唐天骁绝对是比霍祁霖还要夸张的。

        唐小倩是他最宝贵的妹妹，而此时已在崩溃边缘的林念姝根本不思悔改。

        这样侮辱和出言不逊，不是等着人家开枪崩她么？

        “不要！唐先生！”

        霍祁霖冲上去，拦在林念姝面前。

        “千错万错，我们霍氏集团一样要负责任。林念姝的事，我们会给您一个公道。事已至此，交给法律制裁吧。恳求您，不要再制造鲜血了。”

        霍祁霖的话合情合理，可是在林念尔的耳朵里却瞬间发酵了一朵心酸。

        他终究，还是护着姐姐么？就算恨她怨她，也不愿看到她死在面前？

        “呵，不需要了。霍祁霖，”林念姝扯了扯嘴角，那陌生的脸上，最熟悉的笑容简直令人悚然不已，“我自己做的事，愿赌服输。想要我受万众唾弃？休想！

        但是，我不会留下那张让我厌恶的脸，逍遥快活在这世上的！”

        谁也没想到林念姝会突然发难，她摸出那把防身的水果刀——正是早上在休息室里带在身上的。

        那会儿她只是半开玩笑地引霍祁霖心疼，大抵是做梦也没想过，派上用场的决定只在电光火石之间做下。

        “林念尔，你去死吧！”

        我要在你面前死去多少次，才能换今生今世一句不假犹豫的‘我爱你’？

        当疯子一样的林念姝挺着刀柄撞过来的时候，林念尔连躲开的意愿都没有了。

        这幅千疮百孔的身体，只为一个男人绝望而折服。

        枪声四下响起，随便是特警的还是唐天骁这里的。温热的血浆炸在林念尔的脸颊上，姐姐不瞑目的双眼，扭曲的面孔，破裂的身躯，奏鸣了地狱的旋律。

        林念尔等待着，等待着熟悉的贯穿和节奏。

        这样也好——

        我死了，她死了。霍祁霖，只有这样你才能从一双容貌相似的诅咒里永远脱身！

        你不用再去衡量和纠结，你爱的，究竟是姐姐，还是妹妹……

        闭上眼睛，林念尔觉得这呼吸好轻松。

        胜利的鲜花里有鼓舞的味道，但所有的胜利，都必然夹杂着血腥。

        模糊的撕裂声落入她久违刺激的右耳膜。

        林念尔以为自己是免疫了伤痛，才会像今天这样毫无肢体反应。

        然而接踵过来的，是霍祁霖沉重坍塌的身体。

        那一刀，他该是有多少情愿，多少本能，多少愧疚来配比？在血流尽之前，谁也没法估算出来。

        “祁霖……”

        林念尔瘫下双膝，单薄的手臂拼力搂住霍祁霖的腰背。没入腹腔的匕首看不到丝毫刀刃，只有铺天盖地的鲜血一层层疯狂涌溢。

        “祁霖！！！”

        “你……”霍祁霖吃力地仰起头，在他高高于上的十几年时光里，从未用这样的角度看过林念尔一眼。明明是最不适合流泪的位置了——

        “念尔……你为什么，不来找我……你知不知道，我每天都……很想你……我有，好多话……想跟你说……”

        “祁霖！不要，求求你不要！”林念尔跪在地上，抱着他拥着他，恨不能奉献出最后的体温和余力。

        “我，真的……我已经知道自己的……选择了……”

        几千几万句对不起，几千几万句我爱你。上天作弄的时候，多一分一秒都不愿意给予。

        “我不想死……念尔，我想跟你在一起……你会，原谅我么？”

        我不会原谅你。

        真的，霍祁霖。你践踏我的尊严，你残害我的身体，你放弃了我的孩子。我若依然苦苦爱你，又怎么可能原谅你？

        “是我太愚蠢了……早点告诉你……就好了……”

        “霍祁霖你别说了！我听不见，我早就聋了你忘记了么！”林念尔把男人的脸颊贴在自己满是血污的胸膛上，她不敢松手，也不敢放声流泪。

        一旦哭了，就是真的了。

        “霍祁霖！你这个混蛋，你没有说过爱我，没有给我戴过戒指，没有蜜月，没有陪伴。你别死，不要闭上眼睛！我求你……再坚持一下好不好！”

        除了绝望，也只剩下了绝望。上天如果还能再仁慈一点点，林念尔希望时间可以倒退回那个雨夜的窗下——

        我能不能自信点，勇敢点。能不能相信，只有那一刻，你会义无反顾地选择我？

        珍惜我的失而复得，告诉我那句‘想要留下我’的真话？

        鲜血慢慢洇出他轻薄的唇角，褪去脸颊苍白的光泽，霍祁霖的眼睛渐渐温柔了起来——

        “念尔，我爱你……是要说在离心脏最近的……左耳。我，可能做不到了。你，忘了我吧……”

        尾声：

        七年过去了，林念尔已经不记得自己去了多少个国家。不同的城市总有不同的风土人情，但幸福的人们脸上总是相似的笑容。

        她总能有新的灵感，却总放不下旧的情怀。

        可能，是一个人的时候太多了，只好跟回忆互动交流。

        忘掉一个人很容易，忘掉哪年哪时的自己，却不容易。

        林念尔发现如今的自己越活越随性了，只因突然想看樱花，便乘了一早的航班飞来京都。

        在这个有古有韵的城市里，踩了樱花，都留足底余香。

        “这个？”指着搪瓷盘里一枚晶莹剔透的玄饼，林念尔用生硬的日语问服务生：“这不是我要的吧？”

        “是我们老板送的。”年轻的服务员笑眼眯眯。

        林念尔仰起头，冲正坐在柜台里，一身樱雪和服的老妇人点头感谢。

        她觉得，老妇人眼熟些。大概是和善的人们啊，都有相似的脸孔吧。

        “那这个抹茶糕呢……”林念尔表示，自己可能有点吃不下了。

        “呃，也是我们老板……”服务生说着，伸手往料理台里又接了两盘。

        “还有这个奶油草莓大夫，芝士鲔鱼刺身，蓝金枪鱼籽火焰烧——”

        林念尔表示，自己日语水平很有限。真的听不懂，也吃不下了！

        “那，他乡故友只请你喝一杯清茶，赏脸么？”老板穿着日式厨师装，从料理台里抬起身。

        这么高的个子，藏进去也真是难为他了呢！林念尔想。

        ***

        “没想到，你跑来开料理店了。”七年来，唐天骁倒是没怎么变化。只是双手更粗糙了些，眉宇间的戾气沉淀了几许。

        “我母亲一直的心愿，想回家乡看看。”

        林念尔捧着温热的抹茶，轻轻啄了一小口。

        多少喧嚣归尘土，死了的人便是死了，活着的人，总有各种活法。

        “葬礼之后，你就不告而别了。”唐天骁添了茶给她，平淡的陈述，就像被岁月平淡过的心境，早已不再躁动。

        “哦……”

        “起先年，我找过你。”

        “哦。”林念尔低下头。

        “你又不难找，我找到过。可是找到了，又不知道自己找你要干什么。索性别了帮派，带着我妈回日本。

        我想，只要你活着，总要吃饭的吧？说不定吃着吃着，就吃到我家门口来了。”

        “你把我，说得像猪一样。”林念尔哽了哽咽喉。

        “什么时候再想来，说一声就是了。”唐天骁说。

        林念尔笑了，风吹樱花瓣落在她的睫毛上。怎么也眨不掉，可能是因为，沾了泪水吧。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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